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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幕 离亭燕

唐正显十六年转眼又要过去。对于广陵郡长公主府上下人等来说,这一年和之前的很多年一样,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长公主依然是一副端庄淡然的模样,每天在她远清轩的药房里鼓捣着那些药材;赵仆射依然是一副持中公允的模样,每天早早去上朝,到很晚兰雪堂才灭灯。长公主时不时地入宫去看看她的亲侄女宜凤公主,皇长子李琸的王妃隔三差五地来长公主府看望姑姑……    唯一不同的是,赵大公子外出游历去了,长公主和赵仆射碰面的机会更少了。以前赵箴珆在,两人还会不约而同地做做样子。虽然连赵箴珆都知道是在做样子,但总归还有做出来的样子可以看。现在连样子都不用做了,除了每月三次同住,两人简直像是分府各住各的。    赵大公子走了,长公主府少了很多欢声和乐趣,彻底消沉下去。赵箴珆似乎觉得在外面过得实在是滋润,在外面一待就是将近一年。本来说好是三个月就回家,而后成了端正节回家。后来他端正节也没回来,一直拖到年底才磨磨蹭蹭地回来。    于是,在他腊月廿五日终于骑着雪痕回来时,守门的仆役一个激灵,对另一名小厮说:“公子回来了!赶紧告诉殿下和赵郎!”他赶紧笑呵呵地迎上去。    “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阿奴可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小厮满脸喜色地说。    “父亲母亲还好吗?”赵箴珆忙问。    “好,好,都好,”小厮点头哈腰地说,“年货都置办齐了,就等着公子回来了!”    赵箴珆看上去很高兴。他把缰绳递给小厮,向雪痕后的马车走去。他还未走到,便有一个女孩子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小厮的笑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女孩子生了一双极其灵动的桃花眸,在阳光的照耀下呈浅琥珀色。她梳着垂鬟分肖髻,戴着桃花缀流苏华胜,又学着时兴的样式在发髻上插了一把玉梳。在跳下马车时,她身上的大红色镶兔毛边披风掀起了一角,露出里面的酡颜裙裳和系在粉红宫绦上的玉佩。    “公子,这位是——”小厮犹豫着问道。    “哦,这是容儿,”赵箴珆笑着介绍道,“容儿,这就是我家。”    慕容看到写着“广陵郡长公主府”几字的牌匾后,一向灵动的双眸竟然凝滞了片刻。    “甄仪,你是——”她迟疑着转向赵箴珆。    “容儿,随我进去吧,”赵箴珆只是微笑着说,“你忘了吗,我定不会负你的。”他又低声说。    慕容又瞥了一眼那块匾额,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点点头。    两人一同入了府,留下小厮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在长公主府待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位叫“容儿”的红衣姑娘一定会在府中掀起巨大的波澜。风暴将至,自保为上策。想至此,小厮牵着赵箴珆的雪痕默默地向马厩走去。    赵箴珆回来的并不突然。他已提前给家中捎了书信,告知长公主和赵仆射他将于廿五日回到江宁。赵一诺提议一家人在一处办一个小型的家宴,为箴珆接风洗尘,顺便看看他这一年有什么长进。    赵箴珆在信中还写到,有惊喜带给他的一双父母。这惊喜便是一身红衣的慕容。幸好长公主和赵一诺都是遇事冷静之人,不然这惊喜还真能变成惊吓。    烟雨馆已经布好了宴席,但长公主和赵一诺还未到,所以赵箴珆带着慕容先在烟雨馆外等候。慕容的棕黑色眼睛四处打量,眼中有惊讶,有疑虑。    “你是赵箴珆。”慕容笃定地说。    “对,我是赵箴珆,我是长公主府的赵箴珆,”赵箴珆说,“慕容,你愿意吗?”    他觉得慕容知道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毕竟,江宁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他以为眼前的姑娘也是其中的一个。    但慕容恰巧不是这其中的一个。她是从父亲、阿娘,还有上清宫的长老们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总有另一个名字跟在这个名字之后,像是个怎也甩不掉的尾巴。    那个名字是“华裳”。那个叫华裳的女子,是父亲的青梅竹马,甚至与阿娘和太清宫也有些关联。但慕容从不知晓这关联到底是什么。    “我不愿意,我现在就要逃回去!”慕容扬声威胁道。她说完这话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声音有点大,不知道从不远处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人有没有听到。    她一吐舌头,缩到了赵箴珆身后。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面色冷淡的美貌妇人。她梳朝天髻,戴着一套花丝镶嵌红蓝宝石鸾凤牡丹纹头面,系着枯黄色镶紫貂边鸾鹊纹库锦面披风,披风后露出松花色牡丹海棠纹贝锦曳地裙。那松花色贝锦裙尾拖在地上,后面的人都小心着怕踩到。    在她斜后方跟着一名中年男子,箴珆从他那里继承了七八分的相貌。但箴珆还未继承他那久居高位的威仪与让人捉摸不透、不敢直视的沉静双眸。    两人身后还跟着浅丁香色衣裙侍女、石青色衣衫小厮若干。    “母亲,父亲。”赵箴珆深深一揖,身边的慕容也连忙跟着一揖。    长公主眼神淡淡地看着她的儿子,一时间没有说话。她不说话,身旁的赵一诺也不说话。两人的目光很有默契地滑向了赵箴珆身边的慕容。    看到慕容的第一眼,长公主就从她的琥珀色眼眸中看出了她需要的信息。那是一双还未经过世事冲刷涤洗、泛着灵动与活泼、带着一丝傲气的眸子。    而慕容第一眼看到长公主,竟然想到了一只翅膀被戴上黄金枷锁、羽毛保养得仍然鲜亮的沉闷的大雁。    “父亲,母亲,这是容儿。容儿,快来见过父亲母亲。”    慕容上前又是深深一揖。“民女慕容,拜见长公主殿下、赵仆射。”    在听到“慕容”二字后,赵一诺的目光一凌,直直看向赵箴珆。赵箴珆以为他是因为他私自将慕容带回来而责怪他,便说:“父亲,慕容是箴珆心仪的女子,箴珆——”    “既然来了江宁,那便是箴珆的朋友、长公主府的客人,”长公主打断了赵箴珆的话,神色依旧冷淡,“人都齐了,开宴吧。”    她说完便拖着长裙进了烟雨馆。烟雨馆内已布好了宴席,案几上的红瓷瓶中插了几支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不知是宫廷中制作的绢花还是提前拿到温池中催开的。    长公主东向坐,赵一诺南向坐,赵箴珆北向坐,慕容西向坐。赵箴珆看了看这座次安排,不禁皱眉。可他一看到长公主的冷淡神色,便开不了口了。    也罢,母亲向来冷淡。只要她没有明面上拒绝那就算是好事。    “你会煎茶吧?”长公主说,“去把我那套茶具拿过来。”身边的侍女领命,施礼退下。    “母亲,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煎茶——”赵箴珆焦虑地说。    “慕容愿意为殿下煎茶。”红衣的慕容欠身说,赵箴珆惊讶地转头看她。    主位上的长公主神色依旧冷淡。她看着红瓷瓶中插着的白玉兰,所有的情绪都被锁在了眼眸中。    白色,本应该是最纯洁的颜色。如白玉兰般纯洁的白色,真能被深潭一样的江宁所容吗?    “慕容姑娘能否告知,令尊名讳?”赵一诺问。    “家父,慕容宇辰。”慕容不卑不亢地答道。    慕容宇辰,二十多年前的晋国名将,于信阳关一战成名。但他在战事结束后便辞官归隐,以至于有传言称,他已身死沙场。    慕容是谁的女儿这件事,赵箴珆是知道的,但并未介怀。他仔细留意着父亲脸上的神色。现下,他已恢复平静。    赵箴珆并没有注意到长公主神情的刹那松动。而在赵一诺瞥向她时,她的面色也已恢复如常。    “可是晋国的慕容将军?”长公主出声问道,声音和往日并没有区别。    “家父已退隐多年,早已不是晋国的将军。”慕容答。    长公主脸上很合时宜地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略有惋惜的表情。    四人间的沉默在几名侍女捧来鎏金茶具后并未被消除。慕容有条不紊地炙茶、碾茶、筛茶、煮水、放茶,赵箴珆惊奇地在一旁看着,连赵一诺眼底都带了一丝探寻。    唯有长公主神色冷淡,仿佛对这件事根本就不在意。    仍然是紫笋茶,仍然是秘色瓷碗。长公主接过那碗茶,慕容和赵箴珆都紧张地看着她。    可她并没有喝,只是观了观颜色,闻了闻气味,便将茶碗放到了案几上。    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磕在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上。    “倒是可惜了我的好茶,”长公主说,“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那样的好茶了。”她声音幽幽地说,没有责怪之意,倒像是在追忆再也触不到的过去。    “慕容愿听长公主指教。”慕容低头说。    “听我指教……你是何人,哪里用得着听我的指教?”长公主说,“你还是回去罢。”    慕容心思一转,退回到自己的座位。慕容一时想不出她的话中还藏着什么别的意思。    “母亲不尝尝慕容的手艺吗?”赵箴珆问。    “拿去倒掉吧,”长公主丝毫不给他情面,“不合时宜的东西,终究是要被除掉的。”    被她这样一说,慕容不免红了脸。她确实未曾认真学习过煎茶,只是略通而已。可箴珆不理解地叫道:“母亲!”    此时已上了菜。长公主听他略微提高声音,放下汤匙,抬眸看着她的儿子。这是她怀胎十月、亲手养大的儿子,是她的亲骨肉。当年她为了生下她,几乎要把性命都搭进去。    这些,赵箴珆从不知道。他只知道坐在主位上的母亲用她一贯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仿佛她分分钟便可以和他撇清干系。    长公主缓缓起身,一旁的侍女识着她的脸色,将那件枯黄色镶紫貂边鸾鹊纹库锦面披风拿过来为她系上。    “我乏了,”她神色厌倦地说,“慕容姑娘就安排在折梅苑旁的客院吧。”她说完不顾赵箴珆激烈反对的眼神,拖着松花色贝锦裙尾离开了。    外面的风很冷,几乎要刮到人的心中。长公主一路上都沉默着,等到快回到远清轩时,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对身边的侍女说了这样一句话。    “客院并未存放木炭,”她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芸娘,你差人将折梅苑存着的那些先送过去吧。”    因为长公主喜在折梅苑的小楼煎茶赏景,折梅苑总要提前备下木炭和香料。而且折梅苑备下的总是皇室专供的瑞兽炭,烧起来还带着一股甜香;香料是陛下赐的辟寒香,焚起来全身都感觉暖暖的。    “你就告诉他们,是箴珆吩咐的,长公主没有明着反对。”她淡淡地补充道。芸娘施礼退下。    慕容就这样在长公主府稀里糊涂地住下了。长公主府因为赵箴珆的归来多了些鲜活的气息,但终究还是有些沉闷。慕容性子素来活泼,但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得不小心起来,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自那日初见后,长公主再没有见过慕容。她似乎已经把这个初来乍到、与江宁格格不入的女孩忘记了,似乎把箴珆那句“慕容是箴珆心仪的女子”也当成了一句玩笑话。赵箴珆视若珍宝,长公主不表态,赵一诺视而不见。长公主府的仆役们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件事日后会怎样发展、那名叫慕容的女子会不会真的嫁入长公主府。    于是下人们对慕容还算客气,没有挤兑,也谈不上巴结。箴珆隔三差五地去客院找她,长公主和赵一诺也是听见当没听见,知道当不知道。    也许这是拒绝,也许这是默认。两人都没有想那么多,整天出入成双,乐得自在。    新的一年很快到了。长公主府没有守岁的传统,府中的年味也只全靠着那些喜气洋洋的装饰支撑着。慕容没过几天就看清了府中的形势。她十分同情赵箴珆,但从来都很明智地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正月初十,赵箴珆有事外出,留下慕容一人在客院。慕容闲不住,便出了客院在府中四处走动走动。折梅苑离客院很近,她路过时,似乎听到有歌声从小楼中传来。她听不太真切,一路跟随着歌声,走到了梅林之中。梅花的清香在她身边浮动,像是在微笑着拂过她的衣袖。    慕容离得越近,那歌声便越清晰。但她只抓住了歌声的最后一句——    “残蕊聚又散,心似瑶碧。绛雪落又荣,何愁无期?”    像是依依不舍的离去,又像是满心欢喜地盼望着再次相聚。可是君峰之下的绛雪都已经枯萎,归期又要去何处寻找呢?    歌声消失了。慕容站在小楼下,猜测刚才的歌者是谁。打扫折梅苑的侍女?养在府上的歌姬?她的想象力还未充分施展,便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女声。    “上来罢。”    冷淡的声音。慕容一愣,立即想到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是长公主府的主人,赵箴珆的母亲,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未来的婆婆。    慕容的手耐不住,无意识地卷了卷裙子。她拿出了在羲和山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踩着木楼梯上去了。她越过屏风,看到案几后的女子,不由得一愣。    案几后的女子正专注地摆弄着手上的茶具。她梳着垂云髻,戴银蝶钗,穿雨过天晴色深衣。那件枯黄色镶紫貂边鸾鹊纹库锦面披风被她脱下放在了身后。    这素净的打扮和初见时雍容尊贵的形象相去甚远。如果不是她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情,慕容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慕容姑娘,”女子头也未抬,手上继续焙着茶,“过来坐罢。”    慕容行了个礼,强作镇定地袖手跪坐。长公主本来就待人冷淡,这下她的心思全都花在煎茶上,更没有功夫去理会慕容了。慕容也很识相地静坐着,没有说话。    菀青若是知道慕容能静坐上一刻钟的时间,一定会吵着来江宁讨教。    长公主将煎好的茶分到三个秘色瓷碗中,推给慕容一碗。    “谢谢长公主殿下,”慕容说,“殿下还要等什么人吗?”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在等一个人……”长公主说,“我已经等他二十三年了。”她端起茶碗,掩面尝了尝。    听她这样一说,慕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无数个八卦故事从她脑中飞快掠过。二十三年……难道是长公主当年爱的不是箴珆的父亲?难道她当年的下嫁另有隐情?    长公主看出了慕容的心思,但没有在意。她拿出一支金钗,揭开香炉的宝珠盖子,拨了拨里面的辟寒香。立刻又有温暖的香气扑出来。    “说起来可能会让你觉着奇怪。我看到你,竟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长公主轻轻皱眉,拿出帕子擦了擦金钗,“我们素未谋面。也许是看到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罢。”她将那支牡丹鸾凤纹金钗放回袖中,又拿起茶碗。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有些傲气、有些小聪明、整日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珆儿性子沉静,有个性子活泛些的陪在他身边也是件好事。但是孩子,你要知道,你和箴珆,你们两人并不合适。    “箴珆确实需要个性子活泛些的,但比性子活泛更重要的是,高贵的身份、与他同甘共苦的沉稳气度、斡旋于京城各个势力的谋略心智。江宁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复杂。孩子,你并不适合这里。”    紫笋茶冒出的热气隔断了两人互望的视线。热气模糊了长公主的脸庞,模糊了慕容的视线。向来口齿伶俐的慕容此时强忍住泪水,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长公主只是兀自看着自己碗中的茶,脸上没有半分同情怜悯之色。    “可我爱他,”慕容的身体颤抖着,“他也爱我……”    长公主将目光转回到慕容脸上,竟然带了几分笑意。    “你爱他,我当然知道……你能来江宁,自然是因为爱他。但你想,在权力争斗的腥风血雨中,一个女子的感情,是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多么的不值得一提。王公贵族尚不能逃过,何论你一个平民女子。”    慕容像是受到很大打击似的,没有注意长公主眼底滑过的一抹哀痛和悲伤。    “至于箴珆,我想不过是少年的一时新奇,玩一玩也就过去了,”长公主冷着声音继续说,对于慕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陛下之下又有他的父母操办。哪里轮得到他自己?”    慕容猛地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无法扑灭的火光在跳跃。    “你是拆不散我们的,”她很自信地、眼中带着光芒地说,“你不可能把我们拆散!”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长公主淡淡地说,“至于你和箴珆,那更是不可能的事。难道他没有告诉你,等他回到江宁就会有未婚妻了吗?”    一道晴天霹雳。    “不可能,不可能!”慕容失态地说,“你在骗人!”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说,“箴珆在玄武湖的日落亭,和宜凤公主在一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自然不是一日两日的感情可以相相提并论的。”    还没等长公主放下茶杯,慕容已风似地跑下了小楼。她跑到马厩里随意牵了匹马,扬长而去。    慕容的方向感极好,去过一次便能把路记下。日落亭……他们曾经去过那里……那时她刚刚到江宁,心中还带着疑惑与不安。    那时衬着落日的余晖,赵箴珆对她说:“我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扬起明亮的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恋人。    寒风凛凛,却未将慕容的焦急忧虑冷却。她的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握住缰绳的手也冻得肿胀起来。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只想知道,只想知道……    她跳下马,几乎是踉跄着跑到了落日亭。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强烈得耀眼。脸颊和双手上的痛感,因一路跑来不均匀的呼吸,肺部的刺痛感……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中只有那如珠联璧合的两人。    弹琴的男子眸中带笑,弹着一曲《凤求凰》。他身旁载歌载舞的女子脸庞如鲜花般娇艳,眸子如明珠般耀眼。她身上的高贵气质浑然天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宛如宫廷工匠打造出的绝世珍宝。    婉转诱人的歌声挥散不去,断断续续地传入慕容耳中。细柔的声音在她听来竟如此刺耳。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一曲终了,女子理理衣袖,拿出一支不知何时折下的梅花,含笑道:“珆哥哥!”    赵箴珆只是笑笑,略带无奈地替女子将那支梅花插在发髻上。女子露出一个纯真开心的笑容,眼睛变成了月牙形。就连此时此刻的慕容也不禁被她吸引。    为宜凤公主簪好花后,赵箴珆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慕容。慕容冷着一张脸,一双杏眼中跳跃着怒火。    “容儿,”赵箴珆连忙走过去,“容儿,你听我说——”    “我什么也不想!赵箴珆,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什么永不相负,什么一生一世,都是骗人的!我慕容华此生都与你势不两立!”    慕容红着眼睛,紧紧攥着鞭子,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慕容,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宜凤——”他追上去抓住了慕容的手臂。不料慕容扬起鞭子朝他狠狠挥去。    “赵箴珆!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慕容利落地骑上马,赵箴珆又追了上来,慕容一鞭子抽到他肩上。    慕容的力气本就比寻常女子大些,加上那一鞭用了她十足的力气。等到赵箴珆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站起来时,慕容的身影已消失在道路尽头。    “珆哥哥!”宜凤慌忙跑过来,要伸手将他扶他一把。可赵箴珆别开身子,一双冷静透彻的眸子紧紧盯着宜凤美丽的脸庞。    宜凤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她问道:“珆哥哥,你这样盯着宜凤做什么?”    “宜凤,你和我说实话,”赵箴珆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今天到底是谁让你来的落日亭?”    “珆哥哥,你在说什么呀?”宜凤一副无辜的样子。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让你约我来的?”赵箴珆逼问道,宜凤觉得此时的箴珆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稍微一碰就会断掉。    “没有别人,是我呀……”宜凤害怕地嗫嚅道,“珆哥哥?”她小心地试探道。    赵箴珆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再次看向宜凤,目光好似利刃。    “是母亲……是长公主。宜凤,是她让你这样做的,对吗?”    “珆哥哥,姑姑是为了你——”她急急抓住赵箴珆的玉色对草纹衣袖,“珆哥哥!”    赵箴珆已经甩开她的手,一吹口哨唤来了雪痕。他安静地上马挥鞭而去。他离去的方向,是去往京师城的。    落日亭前的宜凤公主依旧端庄淑仪,依旧带着温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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