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漆黑而绵长的河,湍急的水流声似远似近,奔赴看不到尽头的虚无黑暗。 白葭渐渐适应了环境,依稀能辨别出自己身处一条河岸的交界处。她环视周围,四下里空茫茫的没有任何参照物,头顶也没有任何光线,可身侧几步开外的那条淙淙激流的黑河水面上竟泛着鱼鳞似的银光。 这怪异的黑暗让白葭有些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抱着一丝希望再度轻唤了三声,“李良岐。”手下意识的想要去摸颈脖间的那枚小镜子,然而及手处空空如也。 那一刻,白葭心中咯噔了一下。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中忽然有小小的红色光点幽幽飘摇而起,缓缓移动。那光点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发出影影绰绰的亮。那些红点朝着她的方向飘忽靠近,就像沿路而来有一根根蜡烛被点燃,而后跳蹿而起的星星火焰。 同一时刻,黑色的河水翻腾起来。四下里骤然凭空响起许多的声音,那些声音皆似含着呜咽但听上去却相当整齐飘渺,宛如吟唱一首祝颂歌。只是,那诡异幽谲的调子和着无悲无喜的声音,让白葭心中莫名空茫。 黑色的水面连绵起伏。但奇怪的是,仔细看去那黑色的河水竟像是胶着的,又像积聚的厚重淤泥,没有一丝水纹的荡漾波动,而银亮的水面上不知何时竟一个接一个的拱起圆形,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要奋力挣扎而出。 白葭惊异的看着这一幕,心底升起一股沉重烦躁,不知怎的想起了过往的那些遗憾,不甘和愤恨。 ——她想起了上学时被父亲撕掉的那些小说漫画,想起了自己被母亲早早扼杀的那些兴趣梦想,想起了不得玩乐只能被逼迫做不喜欢之事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必须一味顺从长辈不允许反叛的自己。 就是那些过往一步步扼杀了她的自我,使她丧失了自主意识,渐渐变得平庸乏味,无聊而可悲。 “别看。你会陷进去的。” 就在白葭心情躁郁难忍的时候,一声脆如钟罄的低语传入了耳朵。那声音轻扬悠远,直达人心。 白葭全身猛然一震,刹那间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竟正面对着那条闪着银光的黑河。甫一低头,她猛然变了脸色。她的一只脚不知怎的已跨出了岸,正悬在急流上方。而黑河里探出一双化作枯骨的手,正抚上她的脚。她条件反射的脚下猛力一甩,整个人往后连步踉跄退去。 确定离得够远后,白葭这才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条黑河中竟密密麻麻的沉浮着无数的白骨骷髅,它们深陷在泥潭中仿若求救一般,化为白骨的双手拼命向上伸出又不断挥动,直如一片戳伸出河面的惨白藤蔓。同时,每一具骷髅的嘴都开合着,发出一片毛骨悚然的“嚓嚓”齿骨撞击声,只听得之前那诡异幽咽的歌声由这些骷髅口中幽幽吟唱而出。 “住嘴。” 随着一声不轻不重的低叱,那诡谲的歌声骤然停止。那些半探身的骷髅一齐停下来了向上挣扎挥舞的手骨,空洞的眼眶齐齐看向同一个方向。下一刻,猛然发出一阵凄厉嘶叫,竟一具具沉陷下去,仿佛水底有什么东西把它们使劲往下拽。转眼,黑色的水面又恢复了那种沉重的胶绸感。 “那些骷髅的幽怨会勾起心底的负面,你一旦不自禁跨入那条河,便会成为其中一具白骨,永远在此沉浮。”不断奔流的黑水声中有一个声音徐徐响起。 白葭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变化。闻声,眼角一跳,转向那条黑漆漆的来路。 不远处黑暗中有人沿着河岸缓步而来,步子轻盈不闻声响。那人隐在黑暗中看不太清,只见身前有束火苗在晦暗蹿动,颜色恍惚由蓝色渐变至红又倏忽变青。 那人在离白葭数米外站定,微微抬手,那束蒙昧不清的火光陡然亮了起来。 白葭这才发现,那火焰原来出自于一盏黑色的六角提灯,灯有数十厘米高,每一面都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一面剔透的镜子,镜面中凭空映出一朵蹿动的斑斓火焰,而这灯此刻被拎在那人手中。 在提灯的光亮里,白葭看清了那个人的身形。 那是一个带着面具,着黑色长衫从的男人,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悄无声息的冷沉。他面上那张面具相当诡异,眼睛处是一对向下的黑月牙,嘴巴的位置则是一只向上的黒月牙,而面具表面一片惨白,形成一张扭曲的渗人笑脸,看得白葭心中发憷,浑身不自在。 “你是什么人?”白葭咬着牙根,遏制住自己的惊惧,问道。 “我是此任提灯者。执掌生魂之记忆,引领亡者归彼岸。”面具后的人声音平静而迂回,虽然低沉却异常清晰。 “会来到这里说明你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我是来引你回首平生,以此放下过往,朝向彼岸。” 白葭惊疑不定的听了前半句刚想开口,就被对方下半句震得愣住,“一生结束了?你……你是说我死了?”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但最后两个字的尾音却往上猛然一提。虽然难以置信,但她的脑袋却在同时飞速转起来。 脑海中闪过自己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头却突然袭上一阵要炸开的剧痛。白葭抱着自己的脑袋,抬眼看向面前的人,紧紧的蹙眉,眼神怀疑而犹豫不决。 “是。你是出车祸死的。能想起死前的状态还这么镇定的,你算是古往今来的几人之一。”那个黑衣男子像是能够读取白葭的心思一般,慢慢说道。 “所以,我真的死了?”白葭犹自不信的重复了一遍,想起了什么,她不断摇着头,倒退了一步,“不可能,我不可能就这么死了的。” 说完,她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眼一旁的黑河,又看向面前这个自称提灯者的黑衣男人,眼神古怪的上前了一小步,“别装神弄鬼了,这其实是在整人,对不对?所以,你才戴个面具这么见不得人。” 白葭偏过头,打量那副怪异的面具。 “怎么?你看到的是面具?”面具下的声音有些微微的诧异。“这个是无颜面,它只能够让人看到心中所想所念之人。” 那人说完后停住了,似乎正从那一双弯弯的黑月牙中审视白葭,“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白葭。”白葭强撑一口气回答,声音却不知怎的忍不住有点发虚。 “白葭?”面具下的那人沉默了,似乎思索着什么,半晌又用那清冷如钟罄击鸣的声音道,“你属于横死,还来不及观望你的一生。因此尚有明灭未消的旺盛生火和牵绊,是无法跟我途径彼岸的。” 白葭愣愣的听着他的话,反应过来后,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恨恨甩下一句,“胡说八道什么!谁要去跟你去什么彼岸,我要回去。” 那人见白葭转身就走,忽的手一抬。手中那盏灯竟悠悠悬挂在半空,倏忽间光芒大盛,亮彻四方。黑河的河水再度翻腾,没有骷髅挣扎出水面,然而那幽渺诡异的歌声却凭空一下子尖锐响起来,那声调似兴奋又似恐惧。 对着那盏灯,那人拇指和中指捏起,在半空中“啪”的一声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随着那一声,那盏八角灯迅速转动起来,每面镜子上均浮现出一张人脸,每张脸各带一种表情:喜、怒、哀、惧、痴、恨、爱、欲,皆有之。 原本心中便惴惴的白葭感到身后的异样,随即见脚下居然一路亮了起来,她心中的不安终是一下变作了恐惧,却是强自镇定丝毫不敢停。她紧咬住嘴唇,整个人忍不住一颤,猛然撒开腿向着黑暗尽头狂奔起来。 整个空间迅速扭曲变形,她一路狂奔着,却发现脚下的路像活过来似的自己动了起来,竟直直笔直朝上而去。这般诡异奇谲的场景下,白葭既不敢回头又不敢轻易停下,只得拼命不管不顾的向前。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消失了,再也听不到那淙淙激流水声和尖利怪异的歌声。 悬在半空中的灯慢慢停止了转动,光芒像是被风吹拂而动的烛光一样,忽明忽暗的闪了闪。那人见此,急速伸手向灯两指并点一收。 黑色的提灯回到了那人手中,又恢复成了晦暗不明的光线,四下陡然一片静谧。 那人微微朝灯顶朝里看去,只见灯中央绽开着一朵斑斓的五彩莲花,莲瓣由闪烁不定的焰火组成,几乎随时就要熄灭。而在这朵彩莲的莲心处,表情如临大敌的白葭正不断狂奔。 诡异的笑脸面具遮掩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那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慢慢回身往来时的路走回。 ************************** 昏暗的室内,一个青衣少年面对着一排点燃的蜡烛,两指夹住一张黄符纸,竖在额前,紧闭双眼口中嗡嗡作响不知念的什么。他念了一阵,猛地张开双目,凝眉把指间的那枚符纸来回过火三次,直到它引火焚烧,少年手指一收一放,把黄符抛向上空,立刻双手合十,闭眼嘴唇翕合有声的念着。 “啊——怎么又失败了。”那个少年忽然丧气的大叫,手指插进头发里使劲的胡乱揉搓。他苦着张脸,看着那张符纸的火焰渐渐熄灭,就像他攀上失望的眼睛。 少年的眼前一片狼藉。香烛,朱砂,铃铛,红绳,公鸡,糯米什么都有,地上一团团揉皱的纸,说明少年反复试过多次,用过很多种方法,可依旧失败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伸手一把拂去桌面上凌乱的香灰和黄纸,只留下几根长燃的蜡烛,接着从一旁的木龛中取出一把木剑来,默不作声的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