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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

徐皇后自紫宸殿回来,这边方坐下,立即有宫女端着铜盆上前,她一面提袖净手,一面问:“青唐呢?”    思画呈递干净的帕子给她:“翁主刚刚随太子爷一同离开了,步辇应是往长乐宫去的。”想了下,又嘟囔道,“翁主还踹了庭院里的金桂,兜了好些桂花带走。”    徐皇后没有计较,从青釉瓷罐里挑了点香脂,细细在手背上抹匀:“鸳鸯怎么说的?”    “鸳鸯说——翁主昨晚膳后消食,行至浮翠亭那边,绣帕被风吹进太液池,翁主伸手去捞,没够着,她便去园中折树枝,回来时翁主已经落水,颍川王正跳下池中前去搭救。”事出突然,鸳鸯的魂儿差点都给吓没了,回到椒房殿后,尽管惊慌失措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仍少不了一番竹条伺候,还要感谢皇后娘娘的不杀之恩。思画接过宫女手中的枸杞菊花茶奉上,“鸳鸯还称,五皇子当时也在凉亭里。”    徐皇后轻呷一口茶水,到底是去年的东西,味道略为差些,她搁下茶盏,未曾过问谨嫔的那个傻儿子,只是心存疑惑:“人都落水了,老四为何不传唤巡逻的禁卫军施以援手?”    思画并不是很清楚:“许是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依奴婢猜测,颍川王也是害怕的,他早间过来的时候,还从宫女那儿探询口风,得知翁主的情况不佳,颇为惶恐。”    彩阁已经没事,看样子暂时不打算追究,徐皇后亦不愿节外生枝:“明早你去长乐宫,便说本宫这几日不得空闲,让青唐好生休养,中秋节前不必再来椒房殿。”    思画应了个是:“娘娘同圣上说翁主落水的事儿了?”    “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本宫不说,迟早也会传到圣上耳中。”徐皇后倚着引枕,把玩起玉如意来,掌心的和田玉,玉质莹润触手生温,“待青唐醒后才讲,叫彼此都安心些。”    思画迟疑道:“万岁爷动怒了?”    徐皇后说没有:“本宫瞧圣上的样子,并不是很上心,不然该赏赐她一些东西,加以安抚的。”    思画撇了撇嘴:“那圣上要娘娘指引翁主宫规,不就是让旁人知晓她将来的身份与众不同么?”    徐皇后明白得很:“既是圣上的意思,本宫总要尽人事,若往后青唐还像初来时那般毛躁,折的可是天家的颜面。”    思画担忧完颜太后不如皇帝这般好应付:“不过,永寿殿那边要如何交代?”    徐皇后心中有数:“本宫既已禀明圣上,往不往永寿殿透信儿,便不关本宫的事了,如果青唐是个懂事的,自然不会到慈圣太后跟前告状,即使她觉得委屈,说了,引母后教训下那个不知轻重的老四倒也无妨。”    她早有盘算,反正燕廷誉已经承认错责在他,任凭完颜太后再不高兴,也不能赖到椒房殿头上,就算说她看管不周又如何,事发时候只有鸳鸯在旁伺候,王爷要捉弄人,是一个奴婢能拦得住的?    思画觉得惋惜:“只可惜翁主没有大碍,不然定让颍川王吃顿苦头。”说着,竟是往恶毒处臆想,“假如翁主昨晚,若像五皇子儿时那般,落水后发热烧成傻子,怕是再不能成为储妃人选了。”    许是司空见惯,徐皇后没有喝止思画的不当言论,她无关痛痒道:“纵然没了青唐,武安侯还有别的女儿,总归跑不了他们完颜家。”    思画的年纪虽不算年轻,但好歹年轻过,由着选秀进宫的女子,曾经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丝痴心妄想:“青唐翁主固然有几分姿色,可论容貌风韵,倒不是顶出挑的,且不与宫中两位尚未婚配的公主相媲美,就拿长安城里的公侯小姐们来说,样貌品性胜于她的大有人在,不过因为是武安侯的女儿,储妃之位便非她莫属了。”    徐皇后一语点醒道:“能生为武安侯的女儿,便是她最大的优势,好似元后那样。”    思画见风使舵地笑:“饶是宸惠皇后,少不得福气浅,红颜薄命。”    永绥二年的选秀,思画自三千秀女中,经过层层遴聘得以入选,和两百余家人子迁居撷芳殿,熟习宫闱礼仪,等着半个月后的殿选,怎料宸惠皇后于三月初九夜里薨逝,那年的家人子,家世显赫的出宫归去,余下的留作宫婢。    “往事不必再提。”徐皇后面色微变,毕竟她在东宫的时候,曾得还是太子妃身份的宸惠皇后照拂,“易儿来信称,不日便启程回长安,本宫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    思画谄媚道:“众皇子里,便数晋王最是出色。”    徐皇后掩面打了个呵欠:“本宫乏了,让小厨房炖些莲子羹,晚膳前给圣上送去。”她又看了眼炕桌上的描金薄胎茶盏,杭白菊完全盛开在澄清的茶汤里,珊瑚珠般的枸杞点缀着晶莹剔透的层层花瓣,徒然令她一阵反胃,“寝宫里所剩的贡菊,全包起来赏给老四去吧。”    ***    步辇径直抬进长乐宫,停于永寿殿前,福佑早早去到里面传了话。    申时未至,完颜太后仍在午休,石榴儿出来迎人,很是纳罕:“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彩阁没有解释,跨过辇竿,伸手去捋石榴儿的袖子瞧伤势,忍不住抱怨:“这么久了淤青还没消呢?那个老嬷嬷下手可真狠!”    石榴儿说自己皮糙肉厚不碍事:“这两日奴婢不在,谁替您受罚了?”    彩阁嗔笑一句:“说的好像我天天讨打似得。”她扬起手中小包袱,笑的无邪,“从椒房殿庭院里顺来的桂花。”    石榴儿善解人意地说:“午膳见有南瓜汤,奴婢到厨房扒了好些南瓜子留下来,待晒干炒熟,再配上桂花酿,刚刚好。”    曾几何时,彩阁也只是个有一盅花酿、两把瓜子,便能同人畅谈半日的懵懂少女。    她俩去到后院,听见福佑在训人:“糊涂东西,太子爷晌午时候没用药,你只管将汤药倒进瓷盅里隔热水温着便好,这般任药罐一直放在炉子上煎,再过个把时辰全被烧干了,太子爷晚上回来喝什么?”    一个青涩的声音连连告饶:“小的笨手笨脚,求大总管饶了小的这回,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福佑气急败坏道:“便问你有几颗脑袋,能容你下次用的?”    彩阁取了只竹筛,对石榴儿说:“先去把桂花洗了。”    “嗳。”石榴儿捧着东西往水井那边走。    未进庖厨,先闻得药味,原本不想过问,彩阁却是不由自主地靠近,还装作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太子爷身体违和?”    福佑屈身说是补药,跟着又训斥小内监:“见到主子也不懂叫人?”    福佑在东宫伺候多年,最是能察言观色,知晓刚才彩阁不豫蔺元姝,却没有挑明了说,一句“主子”,已经表示他的心之所向。    小内监毕恭毕敬地对彩阁磕了个头,身子还在打颤:“小奴叩见主子,主子万福。”    彩阁支开他道:“你去院子里把落叶扫了。”    小内监如获大赦,猫着腰退了出去。    福佑以为她此刻过来是为了询问蔺元姝的事,心里掂量好措辞,就等着回话了,彩阁却什么都没问。    许是她不好意思,福佑舔了下唇,主动告知:“刚刚那位蔺小姐,是刑部尚书蔺观桥之女,她还有个哥哥名叫蔺尚谦,任东宫詹事一职。再者,蔺小姐又是谨嫔娘娘亲姊妹的女儿,太子爷见到了,多少要应付几句。”    彩阁默默听完,从案台上倒了杯茶水递过去:“长安王公贵族里的小姐那样多,太子爷遇见何人、说了何话,诸如此类的,倘若这些鸡毛蒜皮之事我都要过问,即便我不觉得累,福公公听多了也会觉得厌烦。”    彩阁敬他一声公公,还给他端水,实在让福佑受宠若惊,他躬身双手接过瓷杯,道了个谢:“翁主您宽容,是个识大体的主儿。”他专拣好的说,“老奴跟在太子爷身边十几年,从未见殿下为谁脱冠代行,定是怕翁主绕路辛苦。”    她乘步辇回长乐宫,何来辛苦一说?即便太子确实存有几分照顾的意思在里头,彩阁也会认为他真正想怜惜的人并非是她——还不是怕她走兴安门时,会撞见蔺元姝,从而又生口舌之争。    初遇便是这般对峙,往后可想而知,自是有恃无恐。    ——不想也罢。    久留庖厨,不再觉得汤药味熏鼻。    彩阁的目光落在药罐上,走过去揭开陶盖,她抬手挥散蒸腾而起的白气,仔细往里瞧:“五碗水煎成一碗,这都熬过头了吧?”她自顾自倒了些出来,“等会儿重去煎一副,应该来得及。”她将白瓷碗轻晃,酱色的汤药沿着碗壁打漂,留下一圈浅淡的药渍,继而吹了吹。    福佑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劝止道:“宫里有专门的试药内监,怎能劳烦翁主?”    彩阁充耳未闻一口喝下,登时龇牙咧嘴唤苦,她眉头紧蹙再仔细品咂一番,似乎有点不对味儿,记忆中,太子所用的汤药虽苦,可入喉后,唇舌实有回甘之感。    回甘……    彩阁深深吐纳,定神道:“药方呢?拿来让我看看。”    福佑一时拿不出,深思熟虑后说:“太子爷的方剂一直由太医院的江院判照料,原先开的药方有两张,一张收在东宫,另一张留于太医院备档。”    为求稳妥起见,现抓的草药更能让彩阁信服:“我身子不适,正好去太医院瞧一下。”    上辈子,彩阁凤临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太子的汤药便由她煎制,起先太子也曾心疼她,不愿她亲自试药,两人新婚燕尔,她甘之如饴。    从东宫到皇宫,她未有一日懈怠,即便后来他们的关系大不如前,每每晌午用药时候,只要她愿意露脸,两人还是能见上一面儿的,虽然那短短的半刻光景,经常是在彼此的沉默不语中度过。    再往后,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汤药依旧不曾间断。    于她而言已是前尘往事,重新忆起,唯有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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