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阁竟然差点儿忘了,颍川王今年还未弱冠、还未开牙建府、还住于长乐宫中,碍着这个原因,所以皇帝让她节后搬去椒房殿。 四皇子燕廷誉也算命运多舛,宸惠皇后难产那晚,皇帝留宿于他生母的寝宫,喻氏姿色不俗,刚入宫便封了个玉美人,赐住还周殿的采虹堂。 永绥二年三月初九那晚,外头大雨倾盆,阻隔了太多的声音,还周殿入夜后下了钥,椒房殿的宫人捶了许久的殿门,都未见有谁过去给开一下门,还是内监搭梯子翻墙进去禀告,偏偏玉美人人将醒,脑子还不清醒,听宫人传话说——完颜皇后腹痛欲要生产。 玉美人自认为没到日子,定是宫人小题大做想拉万岁爷走呢,便未在第一时间叫醒皇帝。 而后,得知情况后的永绥帝,惊慌失措地赶去椒房殿,那会子完颜皇后的瞳孔都开始散了,自然没来得及听到她任何的弥留之言。 只因胎儿还在肚子里,现右院判江远山冒死提议——剖腹取子。 利器割开肚皮,血水混着羊水四散,憋在胞宫里太久的缘故,胎儿捞出来时,尚连着紫河车①的幼小身子,呈现出一种绛紫色,是个未足月的男婴,从头至脚死气沉沉,江远山先是抠去婴儿嘴里的秽物,继而反复顺揉其背部,眼见毫无起色,咬咬牙,倒提起那双细嫩如甘蔗的双腿,拍打婴儿的屁股,心中已将各路神仙给请了个遍,暗暗祷告保佑——哭啊,小祖宗,此时您若是不哭,明日臣等全家都要替您哭了!快些哭吧,微臣衔草结环报答您! 随着一声不算洪亮的啼哭,才有了今日的太子。 本就是破釜沉舟的决策,完颜皇后没了,看起来还是一尸两命的境况,于帝王盛怒之下,伺候元后怀孕到生产的御医们定要陪葬,若得腹中胎儿生还,便能给他们一线活命的机会。 皇帝冲冠眦裂,迁怒了采虹堂里所有的人,简直要屠宫,喻氏不过一个六品美人的位分,说高不高,且不论她父亲在朝堂的地位如何,于她而言,在宫里的好日子已经到了头,若不是有宫人孤注一掷,说玉美人信期迟了几日,估摸着也是一条白绫的事儿了。上天暂时饶她一命,纵使怀有龙裔,过的却连个末位选侍都不如。 后宫妃嫔的大起大落,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喻氏便是很好的例子。 若非一念之差,她肚子里的亦是个正儿八经能叫皇帝龙心大悦的皇子。 喻氏怀孕时没得到应有的照料和膳食,孩子虽是足月儿,可生出来却是皱巴巴的,母体营养不足,连累他落地两日都未能睁眼,尽管这样在她眼里,越看越欢喜,然而欢喜过后,满是无济于事的追悔莫及。 往常不曾在意,轮到自己做了母亲才觉得世间的深刻情爱,莫过于亲生骨肉嗷嗷待哺的那一瞬间。 可是,只要有她在一日,皇帝必定厌恶她,连带厌恶这个孩子。 喻氏奶水不多,勉强将孩子喂养的稍微能见人了些,于新年那晚,当第一束烟花绽放在大明宫的上空,照亮这片仓惶之夜时,她用一块福纹绒圈锦包着肚脐还未长好的幼小的他,跪求还周殿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送去长乐宫。 临行前的最后一眼,别样眷恋,舍不得,不得不舍得,随后喻氏投井自行了断,一个为她送行的人都没有。 皇帝在那年的上元节,第一次看到四皇子后,愣神了许久。 完颜太后让皇帝给个话。 皇帝只说了句:倘若是个公主,会更好些。 外人都以为四皇子是永绥三年正月初一出生的,实际要早上半个月,若非他与皇帝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估摸又有闲言碎语说他月份不对。 哪天出生无所谓,能活着便好。 四皇子真真是沾了太子的光,彼时太子还未断乳,十二个奶妈子轮流在身边伺候,他也能顺带吃个饱。 命运也是如此美妙。 *** 彩阁和太子一左一右挽着完颜太后的胳膊,去到偏殿用膳。 偌大的方桌已经摆满了膳食,颍川王跪地行礼:“恭请皇太后大安。” 完颜太后先入座,嗔笑着叫起:“早间也没见你过来用膳,又上哪处野去了?” 颍川王悬着的心得以安放,半真半假道:“孙儿下朝后到椒房殿请安,那边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便耽搁了时辰,母后还赏我多看一会儿呢。” 彩阁坐在对面瞟他一眼——能把罚跪说的如此清丽脱俗,也只有他了。 彩阁没什么胃口,许是肠胃不适应,往上泛酸水,勉强喝了半碗汤压了压,便再也用不下任何东西,唯恐多吃一口,会立刻吐出来。 完颜太后仍然认为彩阁同太子之间,这两日定闹了什么矛盾:“小五怎么不吃了?” 总不能叫徐皇后继续背黑锅,弄不好拆穿了,大家都没法子圆谎,彩阁解释道:“午膳用得迟,吃了不少东西,所以现下不太饿。” 见他们还愿意在一处用膳,应当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完颜太后那审视的眼神,让彩阁赶忙回忆从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她从自己的汤盅里舀了块肋排,放在太子面前的汝窑瓷碟上,又从太子的汤盅里换回一颗鱼泥丸。 太子没说什么,这便是彩阁的坏毛病,吃东西时,自己的几碟菜品还未用完,偏要惦记旁人碗里的,也仅仅只是惦记他的。 太子看了下彼此碗碟里的菜式,问她:“蟹黄汤包要吃么?” 彩阁点头说要:“石榴儿喜欢,我给她留两个。” 颍川王嘴里的饭,差点儿笑喷出来,不禁想着那个媵妾身份:“翁主好生大方。” 彩阁知道颍川王欲胡诌什么,她满不在乎道:“王爷吃到好东西时,向来只想独吞,从不留给身边贴心的宫人么?” 颍川王闻言脸面紧崩,双唇更是抿成直线,一根乌木镶金箸掉在地上,另一根在指间被撇成两截,他随即起身同完颜太后告退:“孙儿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彩阁觉得他的脸色颇有壮士断腕前的决绝,待人走后,她搞不清楚状况:“他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秦嬷嬷在旁开了口:“四爷从前身边有个乳母,同他最是亲近,有一年中秋节,宴上供了鸭蛋黄月饼,他特意留了两块给乳母。不成想,乳母吃了,当日夜里腹部绞痛,撒手人寰。” 彩阁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吃鸭蛋黄的:“莫不是有人下毒?” 十多年前的事了,太子隐约有个印象:“估摸着是乳母不适应,好比有的人不能吃香芒,会发一身红斑,严重时昏厥也是有的。” 彩阁反复想自己不能吃什么:“水土不服算么?” 太子眉头微蹙:“你去过何处,竟严重到不服水土的地步?” 彩阁开春时在河西平原狩猎,遭遇狼群围攻,她慌不择路,只想着保命要紧,策马奔腾入了西夏国的领地,在那边呆了十多日,便是水土不服。 不能说如何脱困的,“叛国之罪”她担当不起,只能扯了个谎:“我来长安前途径某处郡城,同人打马吊,喝了几盏井水,第二日胳膊奇痒无比,一抓一个包,起了一身水泡。” 这让太子哭笑不得。 彩阁又道:“后来过了那片地域,身上便不再难受。” 太子的笑意渐淡,转口问:“今日江院判替你把脉后,还说了什么?” 定是福佑同太子道话的,彩阁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险些说漏嘴,她悄悄看了眼完颜太后,后者目光灼灼,面带微笑注视着她。 见彩阁不继续说,完颜太后放下银箸:“哀家这便走,你俩说说体己话。” 稍刻,彩阁咬了下唇,鼓足勇气问太子:“倘若我以后不能生育,你不会愿意娶我的哦?” 太子抬眉看过来,眼神清澈,没有太多的情绪在里头:“是江院判说的?” 彩阁没有回答,未到那一步,她不需要把话说满。 太子长嗯一声:“所以方才皇祖母说要同父皇提议的时候,你那般推辞?” 彩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管聆听太子的想法。 太子面带微笑,安慰她:“你将将落水,脉象不一定准确,以江院判的医术,你不必担心那样多,即便有个万一……”他顿了下,算是慎重考虑地回答,“不碍事的,皇祖母也未给先帝爷生过皇子,丝毫不影响她在皇爷爷心目中的位置。”他侵身靠近她,让彩阁心如鹿撞,“我所说的,你可明白?” 彩阁的呼吸都乱了,她站起身来,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气喘吁吁,进到寝阁便往床榻上躺,将整个人陷进被褥里,跟着闭上眼深深呼气,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未有变化。 烛火在跳跃,她的心扑通扑通跟着直跳。 石榴儿端着足盆放置在脚踏上,终是有机会打探:“小姐还没同奴婢说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呢。” 彩阁坐起身,用了个很合适的词:“劫后余生。” 石榴儿听的心惊肉跳:“小姐是遭人陷害,还是……” 彩阁不愿细说:“都过去了。”见石榴儿还想追问,彩阁环抱着她的腰,略显疲累,“莫要问了,过去种种都不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石榴儿不出声,任她抱着,好一会儿才提醒道:“水烧滚了,小姐准备足浴吧。” 彩阁摸到枕头边那包泡脚所用的草药,问:“这药物若是放多了会怎样?” “小姐往里边坐点,留神水烫。”石榴儿抓了两把草药撒在足盆里,并往里头浇热水,“红花分量过多,泡久了,定会让腿上皮肤吃色,从而泛红,没个十天消不掉。” 彩阁稍作犹豫,下定决心道:“将草药全都倒进去吧。” 石榴儿不敢:“若是皮肤起了疹子,会更难恢复的。” 能证明这包药皆为她所用便好:“难恢复而已,又不是不能恢复。” 石榴儿明白不会太过影响彩阁的身子,未再阻挠:“小姐现在要用番红花泡茶么?” 彩阁紧张道:“你没拆包吧?” 石榴儿摇头说没有。 彩阁放下心来:“留着完整的封口,仔细收好,我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