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终,楚王未曾下马,一直居高临下,端着一副盛世凌人的架势。 太子起先还担心彩阁的安危,待听她据理力争的反驳后,好似一切迎刃而解,十五岁的小姑娘,竟比他想象中要懂得的更多。 太子并非坐视不理,而是根本插不上话,待剑拔弩张的人一同静默,适才往前两步,自然先将彩阁拉至身后,他横眉看向马上人:“楚王当这里是王府后花园么?这般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皇帝膝下留有五位皇子,几人的性情品格各有千秋。楚王有勇无谋,向来冲动,若不然那会子也不会听信谗言,试图拥兵篡位,此刻也不知哪根筋错搭,面对太子也不留情面:“太子这是打算包庇完颜了?想我那可怜的孩儿尚未出世,竟遭她如此毒手。” 太子连个侍妾都没有,自然无法理解当事人的心情,他生来就是尊贵的身份,加之打小被灌输了嫡庶定尊卑的理念,私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楚王府里那么多女人,你还怕以后没有儿子么?且不论小产一事,是否为彩阁的过错,那赵氏只是侧妃,你犯得着在这里张牙舞爪?”他难掩愠容,训斥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 楚王不愿服软,意味着妥协,纳妾三年好不容易得一胎,若就此不再追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加上方才还有蔺元姝的质疑之声,更令其挺直腰杆:“今儿个过节,谁让我不快活,大家都一起别快活,待会儿我定要在父皇面前,向完颜家的讨个说法。你们也别张口闭口说小淳是妾,我昨日许她正妃之位,她现在是楚王府里正经的女主子!” 有些人愿意自掘坟墓,真是拦都拦不住的,彩阁嗤一声笑,上前与太子并肩:“王爷也别左一个完颜、右一个完颜的称呼我,我有封号的,唤一声‘青唐翁主’,我受得起。” 楚王不屑一顾道:“完颜彩阁,你不过仗着太子的庇护,你行为不端,爷看你能嚣张多久。” “得太子爷庇护,那是我的能耐,若王爷有法子令我不再嚣张,便是王爷的本事了。”彩阁昂首直视楚王,打心眼里觉得他听风便是雨的性子,迟早要吃亏,今日便先让他得些教训,“我也是看在太子爷的面子上,才对王爷这般忍让。”她顺势抬眉看天,云翳密布,远处皇宫城墙的颜色仿若暗淡了几分,“估摸着今夜无月可赏,却有另一出好戏可看,我便在椒房殿候着王爷和王妃的大驾。” 楚王冷哼一声,勒马转身,挥鞭绝尘而去。 彩阁见楚王出入皇宫竟是如此自由,不禁想起来年某日,楚王被万箭穿心时的情景,她对太子说道:“城门护卫军怎能如此懈怠,只因他是王爷,便可骑马直驱入皇宫么?若他持有兵器,伤了我不要紧,连累殿下有危险,这后果谁来承担?” 皇宫护卫分五军,各设有一名都督,守各大宫门的那一卫,隶属夏都督管辖,楚王的生母良妃同样姓夏。 太子此刻心知肚明,却更关心如何处理眼前事:“昨日到底发生何事?你且与我说说,稍刻好在父皇和母后跟前回话。” 彩阁咦了声:“赵夫人前日差人递帖子欲找我品茗,昨日下午应约而至,没人同你禀告么?” 太子说没有:“你在永寿殿的一言一行,不会有人过来告诉我。” 彩阁单脚踢青石砖,地上有一块泥渍,她拿鞋尖去磨,欲说还休,见蔺元姝在旁面有凝色,一声不吭的,于是彩阁有板有眼道:“赵夫人昨天过来的时候送我一对金镯子,声称她怀有身孕,说王府的大夫信不过,想请太医院的江城歌帮她开一副安胎药。”说着斜睨颍川王一眼,“但是江城歌没那么容易请得到,我建议她找别的御医,赵夫人又不愿意了。刚好有两个新来的宫女端茶过来……”想着方才楚王都说了,赵侧妃因喝了含有番红花的茶水从而导致滑胎,她便道,“我去拿衣裳作为还礼送与夫人,倒未曾注意她有没有用茶。” 太子眉头微蹙:“不是说番红花原封未动么?” 彩阁狡黠地笑:“我是知晓番红花还在,可旁人却不知道呀。” 太子松了口气:“便是那赵氏有意诋毁你。” 彩阁很想问,是不是有人不愿她做太子妃,她轻轻唤了声:“太子。” 太子看着她:“什么?” 彩阁微微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对方双眸里的瞳影如井,深不见底,忽而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没什么。” 颍川王算是听明白了,刚刚楚王的举动也叫人生疑:“或许大哥也有份儿参与。”宫里多的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闹到皇帝跟前谁都不好看,“翁主方才已经将话说的清清楚楚,分明是在给赵夫人台阶下,大哥还那般纠缠不清,摆明了想诬赖到底。” 太子想到别的东西,恍然大悟道:“那日御药房还开给你一味红花?” 彩阁故作惊讶一声:“我竟给忘了。” 蔺元姝肩膀轻抖,跟着打了个嗝儿。 蔺元姝虽经常与府邸中,姨娘所出的子女之间暗自较量,可这些相对于宫闱争斗,那些动辄便要人性命的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她阅历不足,喜怒形于色。饶是活了两世的彩阁,也无法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表情可以作假,但是眼神不会说谎,心跳也会出卖人。 蔺元姝现下没有犯大错,即便交那两个宫女出来再供出她,她也能平安无事,宫女不过通风报信而已,又未伤人性命。 彩阁只是想给蔺元姝一点小小的警醒,希望她以后稍微低调些,不要处处拿自个儿不当外人。 就不知楚王回王府以后,会不会再次进宫,若真死皮赖脸的与彩阁杠上了,彩阁不介意当着众人的面,撩起裙裾半尺高。 去往椒房殿的路上,蔺元姝心神不宁,方过了含耀门,便谎称要先去清思殿拜见她的姨母谨嫔。 彩阁不急着揭发她:“蔺小姐今日的装扮真好看,小姐好走。” 蔺元姝怯怯地改道离开。 有些事彩阁不开口,颍川王也会过问:“三哥怎么和蔺小姐一道入的宫?” 太子未做掩饰:“尚谦今日身子不爽,元姝过来看他。”他也不多说人是在膳前过来的,还于东宫用了午膳,“打小的陪读,总要善待些。” 颍川王顺着他的意思说:“儿时的玩伴,也只有蔺尚谦一人在侧了。” 太子说可不是么:“你去一去蜀地三年,平日里我连个说话、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颍川王搭腔道:“听闻六弟也要回来了,往后这宫中可就热闹了。” 太子含笑道:“月底秋狝,他能赶在那之前回来更好。” 颍川王兴奋的两眼冒光:“正好手痒,文论上我兴致缺缺,便待狩猎时见真章。” 彩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好一个兄友弟恭,好在他俩的关系确实不错。 他们人在椒房殿外,便听得孩童的嬉闹声,宫人通报太子驾到,稚嫩的声音也未曾停歇。 两边的宫女打帘子跪地迎人。 原来是大公主燕妘入宫了,带着一双儿女在西暖阁玩耍,两个小不点,大的六岁、小的四岁,姐弟俩你追我赶,丝毫不畏惧人。 燕妘乃皇帝长女,封号长乐,是徐皇后在东宫时所出,前几年下嫁给内阁首辅之子,她的食邑在长安,倒是很少入宫觐见。 燕妘看到彩阁很是开心,没先问太子的好,反而先过来亲切地拉彩阁的手:“你是青唐吧?小时候我们见过一回,那会子你同六弟在玄武殿玩儿。” 彩阁对于儿时初次进宫的记忆虽有些模糊,但某个场景却是刻骨铭心,连忙讪笑道:“大姐姐莫要再提,小时候不懂事,童言无忌。” 彩阁那时约莫六七岁年纪,宫人们在玄武殿里打扫,成桶的水浇在金砖上,整个大殿看起来宛若湖面,务必要洗刷干净每一处地方,彩阁和年幼的晋王便在玄武殿赤脚滑水玩,最后弄的身上的衣裳都潮透了。 小孩子不讲究害不害臊的问题,两人跑去椒房殿的耳房洗冷水澡,应是赤身相见的那种。 彩阁对徐皇后最初的记忆就在这里,徐皇后拿竹条抽她一顿,有没有被打哭不记得,只知晓“屁股开花”一词是真实存在的。 孩童的嬉闹声,再次让彩阁回忆起往事,腚部隐隐作痛。 忽然两个孩子碰倒墙边的烛台,正在熏衣裳的宫女为了躲避,撞翻了熏香炉,青铜熏笼上还铺着徐皇后今日所要穿的公服。 徐皇后坐在罗汉塌那儿,大惊失色道:“本宫的衣裳!” 一人风驰电挚飞奔而至,他眼疾手快,一手捞衣裳,另一只手以胳膊肘去挡烛台,燃烧的红烛直接跌落于他的手背之上。 徐皇后疾步走过来,颇为紧张地去查看那件绣着金色牡丹的赤红吉服,是否有丝毫损坏。 思画在旁跟着怒斥宫女:“都不想活了么?主子的衣裳也这样不当心!” 椒房殿的宫人噤若寒蝉,跪了一大片。 少年眉清目秀,甩了甩手上已经凝固的蜡油,缓声开口:“母后,衣裳应当没有被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