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陈大小姐难得安安静静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正亢奋地唱着依依呀呀的京剧,显然,酒儿的注意力根本没集中到电视上,她双目低垂一副惹人怜爱的神情,兀自摆弄着衣角,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和白天的精神抖擞蹦蹦跳跳判若两人。想着马上就要离开她生长了这么久的美丽的海滨城市,以后,白帆、沙滩、海浪、五四广场,都只能是越来越朦胧的记忆,心里不禁一阵不忍和难过。虽然马上要去的是祖国伟大的首都北京,却也怎么都让她提不起精神来,那样的大陆性气候,怎么能像她家乡这样湿润的空气一样给人滋润呢?站在她一旁的小保姆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滴答滴答的钟表,想着白天来家里送纯净水的情郎哥哥,想起哥哥深情地望着她,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气势磅礴地说:“水票水票,这么磨蹭!”小保姆被他的深深男子气所折服,点头如捣蒜地一路小跑拿了水票笑得灿烂,说道:“来了来了,别急么……多坐一会儿么。”谁知情郎哥哥瞥她一眼,像是没听到一样,扛着桶迈着大步子就闪了,小保姆望着他的背影,更是觉得那是一种阳刚而伟岸的男子气概,被惊艳地一直在原地痴笑,这种痴笑一直保持着饱满的姿势,从下午持续到傍晚,终于,夜幕降临前停滞了下来,幻想中的她不由地皱起眉头:明天她也要搬到另一个城市了,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哥哥了,多少午夜梦回的日子,她心中想起那个熟悉的送水热线,都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却又提不起勇气拿起电话一诉衷肠。小保姆内心暗骂陈酒他老爸,陈氏企业总经理,这些年新崛起的儒商陈立群,怎么能如此不解风情,强行棒打鸳鸯,真是恨不能冲到饭厅里,把晚饭剩下的几道菜全部吃掉来撑死明志。
这小保姆本是陈家的远房表亲,生在老家的深山沟沟里。家里穷的叮当乱响,除了四面墙一床被褥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小学上了一年就不再去了,在家帮家里挑挑水做做饭。每当落日时分,她趴在门框上,看着别的同学拉着手唱着歌,高高兴兴地放学回家,心里就不是滋味,天天都盼着哪天天降洪福,能让她读完小学。盼啊盼啊,终于希望工程的号角吹遍了山区,填满了山间的小径,她却还是没能完成小学毕业的愿望:那时候她已经十六岁了,实在是不能再去上小学二年级。又过了一年,她哥哥要娶媳妇,家里为了腾地方就把她送进了城里的亲戚家,说什么要打要骂随便来,只要能给口饭吃,陈酒的爸爸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让她帮忙做做家务什么的。按辈分她还要喊酒儿他老爸一声表叔,酒儿就理所当然的,每天“姐姐姐姐”地绕着她叫个不停,教她认字,陪她说话,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顺便说一句,酒儿这个远房表姐学名陈雪锦,酒儿的名字在映衬下立马相形见绌,显得好像陈雪锦是小姐而酒儿是被赐了姓的丫鬟,酒儿气不过,每天都要跟她老爸抱怨个三四回,可是老爸每次就飞速地转移话题,让酒儿有气没处撒。
而这时,两人都在缅怀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日子,小保姆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住着就要搬走?她怎么能理解,陈氏企业的发展,正以他们所在的城市为原点画圆,开始呈现出向外扩张的势头,为了更好的照顾生意,陈立群毅然决然地把公司迁到了离家乡一六百多公里以外的国际大都会。连同生意一起被迁走的,当然还有让老爸恨不能随身携带天天看着的宝贝陈酒。
陈立群和自己老婆的关系是典型的相敬如宾,也可以说是相敬如冰:两人除了天气预报和搓麻以外没有任何可说的。陈酒的母亲从小就是封本地乡绅知识分子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依然受着中国传统社会对于女性的约束,她自己对于自己的命运既不满意也从不想反抗,在娘家乖乖顺顺地读书绣花,唯一的放松就是背着老爸到外面弄堂里跟人赌钱搓麻。就这样,她学会了更年期妇女排遣无聊的技术,自己在家潜心研究了一段时间,不由地感叹自己的基因好悟性高,从此她在弄堂里没有了对手,却也有种独孤求败似的悲凉。
陈立群早年留洋到美国,得到了工商管理硕士才回来,他立志要创办属于自己的实业,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深爱的女人,他和那女人一起工作,一起拼搏,一起睡地下室,一起送外卖,一起给人打短工,历尽了千难万险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他衣锦还乡,创办了陈氏企业的第一间厂房。却发现,现阶段他所需要的东西,那女人再也给不了了,而他的成功,也带给了那女人深深地不安全感和痛苦,于是他们开始争吵,冲突,以死来要挟彼此,终于有一天陈立群累了,选择了离开,听从了老爸的建议,乖乖地娶了当地最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家的女儿,借以扩大企业影响力。
他的新娘是十分漂亮标致的,看到这,陈立群心中的郁闷感顿时去了一半:就算没有爱情,放一个美人儿在床头,也总好过跟一个丑八怪四眼相望共度一生。
好多年后,陈立群还能想起那晚他和老婆第一次说话的场景:
陈立群踌躇了半晌,终于进了房间,新娘愣了半天,问他:“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