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没有年岁,蜉蝣不知春秋,万年光阴,不过须臾间矣。
时值人间入夏,硕日当空,号称湘洲界最繁华城市的相月城,此时却呈现出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
依山而建的石青大道两旁尽是严重损毁的痕迹,周遭房屋碧藓横生,枯骨遍地,随处可见断壁残垣血迹斑,无头蛆蝇漫天飞。
早间还好,晨风微凉,空气疏通,勉强能呼吸上一两口不大难闻的气息。
可太阳一出,随着温度升高,风就成了惰怠的小子,躲将起来,使得整座城如同死水般,气味难以挥散,久而久之也就浓郁起来。
那味道,不酸不甜,不稠不粘,像久置的豆花,如初开的臭莲,正常人要闻上一口,不吐个七八遍都是厉害的,更别说在此吃东西了。
可偏生就有这么家不合常理的小店,打着“人间团圆处”的幌子,在这恶劣的环境里顽强且固执地干着营生的勾当,也不知是否该夸赞一句勇气可嘉。
“伊仔细着些,俺去去就回。”
店家是个六十来岁的枯瘦老头,只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焦灼,捂着积气乱串的肚腹朝一旁或仰或趴坐着的两伙计嘱咐着,说完便急匆匆往里屋跑去。
拍了一整天苍蝇的仰头伙计晃动着手中竹篾编成的拍子,无精打采地嗯了声。
待他走远,只听他有气无力道:“阿武,伊说俺们今儿个能等到人不?”
趴在桌面的阿武艰难地抬起沉重的脑袋,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望向他,正欲回答,目光便被道路彼端日影摇晃处逐渐浮现的伞尖儿吸引住,幽幽道:“能。”
“恁可能。”仰头伙计道:“晡时已过,连只鬼影都没的,若非跟自家过不去,怎会来这腌脏地里?”
“真有!不信伊看。”阿武语气很是笃定。
仰头伙计闻言,目光微凛,挺直腰杆从凳子上站起,朝他所示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真真个有一穿着青纱紫罗窄袖襦裙梳着老式倭髻的年轻妇人擎着把半旧纸伞朝这边款步走来。
那妇人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容色秀丽,面相姣好,气质很是超然。
只是神情带着些许焦灼,一路左顾右盼着,似在寻找甚么要紧物。
仰头伙计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阿武驱至后厨,深吸气,清嗓子,鼓起勇气扬着笑脸儿迎将上去,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迎客词,一字不落地念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俺看客官您风尘仆仆,汗湿脊背,一定很累,要不到店里坐下歇息一会,饮一碗清凉糖水,消消暑气儿,纳纳凉,保准您受惠,决不后悔!”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招呼,妇人显得很是惊讶,这是在城中逛荡许久的她迄今为止见着的唯一一家开着且有活人的店面。
目光落到小伙脸上,只觉面前这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粗布短褐虎头帽,长相却出奇的老成,一言一笑间,全是市井坊里的味道。
她莞尔浅笑,抬眼望向他身后那座摇摇欲坠的茅屋小店,最终定在店前长旆上,道:“人间难得是团圆。伊管这叫人间团圆处,可有甚典故?”
“自然是有的。”小伙计欠身将她引至店内坐下,道:“俺们这店的特色,便是地道的相月糖水紫砂丸子。这丸子,也叫元宵,乃团圆佳节必食甜品。而这甜品,要说哪家做得最是大小适宜,甜而不腻,俺们要是认作第二,绝无他人敢认第一。”
妇人哦了一声,道:“既如此,便来上一碗。”
“好嘞!”
伙计转身正欲叫唤,不料,从外头竟闯进两个冒失顽童,一男一女追逐打闹着跑到妇人跟前分左右坐下,拍凳子敲桌高声吆喝着:“俺也要喝糖水!给俺也来上一碗糖水!”
“哪来的百厌精,倒是撒泼撒到这来了!”那伙计骂骂咧咧上前作势要驱赶。
不曾想,妇人竟是个菩萨心肠的,看着两个闹腾顽孩,也不恼怒,笑容祥蔼,道:“无妨,给他们也来上一碗,入俺账上便是。”
伙计闻言,神色略凝,可也只刹那间而已,很快便缓了下来,朝里头吆喝:“阿武,上三碗紫砂丸子!”
“好嘞!”厨房里头传来一声沉闷回应。
不一会儿,众人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很是悦耳。
待得响声渐近,只见一个穿着与伙计差不多粗布短褐虎头帽的半大男孩儿端着个抖得跟筛子似的红木托盘走将出来。
那男孩形容消瘦,面色苍白,颧骨高隆,两颊凹陷,目光呆滞,像极了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正是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