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抓住他陷于两难境地的片刻迟疑,见缝插针加了一句,“孰是孰非,下官已然说明,就不再逞口舌之利了。”言语间,仿佛方才他已然以理压倒了赵学舟,胜券在握了一般。撂下这几句,安定侯向赵学舟微微躬身,一挥袖从容地倒退回阶前属于他的位列。
赵学舟心知他这一出是反击自己方才刻意轻视他的态度。而且他偃旗息鼓,赵学舟还不能揪着他继续争论,否则便正如他所说,陷入了口舌之争。但赵学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被他的小花招制住。
他也不自降身份与安定侯歪缠,只用眼扫视了平日里那些专司口舌之斗的得力干将,视线在转到一年轻人身上时多停留了片刻。此人姓嘉名园字凌雀,生得高大健硕,加上鼻直口方、面部线条冷硬,长相带有鲜明的武将特征,官居户部郎中。户部郎中品阶为正五品,莫看只是五品,大旭位列相位的中书令和侍中也才三品,故而五品已然跨入了配享朱紫的中高级官员的队列,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嘉园未及三十便得以跻身中阶官员,源于他的深资历。他十二岁时曾为驭龙宾天的先帝担任挽歌郎,借而入仕,如今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对官场忌讳了如指掌,规避风险已然融入骨血,成为了他的本能,相对于同样资历的官员,他至少年轻十岁,占据着头脑敏捷、言辞犀利的优势,在朝堂上说话有分量又能切中要害,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甫入仕时与闻家旧怨难消,而柳家人丁兴旺难容非亲非故的外人,墨家尚且地位不显,何家季家秉持“独善其身”不擅交官吏,因四方无靠,早早便投入了赵学舟门下,是他倚重多年的心腹。
此时双方卖弄唇舌的口角之争实质上与市井中的泼妇骂街也没多大区别,不过是在满堂肃穆的的朝会之上要保持仪态,又在文绉绉的华丽辞藻掩饰之下文雅了些,两者表明上虽天差地别,但本质都是些诿错于人的攻讦对骂。打这类无关国计民生的口水仗实在毫无建树又有失身份,故而在这个扯皮的阶段,通常由那些低阶官员下场摇唇鼓舌,职小位卑者为着锦绣前程自是斗志昂扬,甘愿充当马前卒,替真正发起对决的本阵营上层人物试探对手虚实和朝堂风向。专司弹劾的御史之所以位卑权重且升迁更快,正是利用了低阶官员谋前程的冲劲。
从中最能获利者莫过于清流一派,能获得赏识得以升迁不说,还能博取不畏权奸的美名,最是名利双收,因而无不对之趋之若鹜,一旦占据了这个位置,莫不殚精竭虑。借着赵学舟掌握吏部之便,保证了御史台属官皆是清流出身,并且始终坚定地站在清流一方。如此,御史台才能牢牢地把持在清流手中。
而位居朱紫之列的中高阶官员,往往只有在涉及两派人事对决或朝政国策的实质性论战时才会上场。嘉园却是一个例外,就算有资历官阶摆在那儿,到底年纪尚轻,与那些低阶官员争吵不至于太难看,还能凭资历官阶压人一头,镇住场面,加上他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又深谙朝堂忌讳,打嘴仗可谓是无往不利。因而有时清流守不住阵脚,为免输了阵势,大多由他出面救场。此时赵学舟正需要他来对阵安定侯。
赵学舟借着眼睛一扫而过之机,略微使了一个眼色,嘉园便会意了,当即出声讥讽道:“安定侯所言可笑之至,圣人不法古,法古则后于时,保守残缺不知变通,不过是庸碌之辈误国误民之道,时移世易方为常理……”
既然己方人接手,腾出空来的赵学舟一边听着对阵双方的唇枪舌剑,一边留意着殿中众人的神情。他首先关注的便是龙座之上的天下之主。天子显是病体不支,萎靡地斜靠于龙椅上,神情委顿,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是否还有精力听进两方声情并茂的慷慨陈词。
再看此时偃旗息鼓搅局祸头子安定侯,他摆出一副聆听先生讲学的架势,对嘉凌雀迎之以收获匪浅的受教神情。一如他素日里的做派,朝上低眉顺眼,朝下笑脸迎人,未尝有一句反驳他人,做低服小到完全不顾侯府的地位和面子,是个公认的缺乏主见与魄力的窝囊人,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他会有如此张狂不逊的一面。可真是个噬人不见齿的豺狼!赵学舟心中暗道。
最令赵学舟也钦佩不已的要属刀切豆腐两面光的魏守约了,这老狐狸还真是个“未守约”,约定好的共同弹劾东宫,事到临头他不仅不履行约定,对交战正酣的双方他给出的神情都是洋溢于表的“深得我心”的欣慰状,和得一手好稀泥,谁也不得罪,谁也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装傻的道行比安定侯那小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正当赵学舟双眼环视大殿中人时,突然发现也有人看向了自己。他迎着目光寻去,尽头正是墨轩。赵学舟看见了那张脸,也瞥见了他嘴角隐隐泛起的笑意。这一瞥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意识到上当了!但是究竟入了什么套,他一时半会难以寻出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