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圣手兰亭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将何俊仁支使个脚不沾地的忙碌,刘珞却仍不肯睁开双眼,竟是在后宫中昏迷不醒了起来。 刘旭急切,面色苍白地质问兰亭:“不是没有什么病能难得倒你吗?药谷圣手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吗?为何父皇不能醒来?” “生老病死,皆是命,”兰亭最容不得人质疑自己吃饭的本事,凤眸中寒光乍现,“我治得了病,医不了命,皇上之前操劳太过,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不,不,”刘旭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的恐惧,他紧紧揪住了兰亭的衣襟,“夕月离不开父皇,请你一定让他醒来!” 兰亭眸光更冷:“太子,万岁只是臣民的敬仰祝福,世上根本就没有千秋不老的帝王,想要夕月王朝江山永固,并非要皇上龙体康健,万岁不老,而是太子,该你担当的时候了。” “你放肆!你大逆不道!”刘旭陡然尖锐的声音扭曲地变了音调。 “太子,兰亭没有大逆不道,皇上病中,的确是你担当的时候了!”萧央从刘旭紧扣得犯了白的手指中将兰亭的衣襟抢出,尔后将刘旭的衣襟揪在自己手中,他酷似萧老将军的锐利目光直直看着刘旭,一样冷声道,“太子,月华城里,已经有了易储的传言了!” 易储?易储! 宛若九天惊雷劈下,刘旭满目澄明如水。 因为父皇刘珞的昏迷不醒,也因为皇弟刘昱的咄咄逼人,刘旭忍着悲痛抽骨拔节地成长。 萧诚曾在朝堂上讥讽,说湘王刘昱回京回得不巧,因为湘王要回来的时候,太子刘旭已经将神医兰亭请到了宫中,皇上和皇后都在康复之中。 似乎此时湘王所表达的侍疾和孝敬,都显得有些马后炮的嫌疑。 可是,那只是讥讽而已。 在天下悠悠百姓的眼中,湘王刘昱回京的时机实在太巧,太过于合适了。 民间有句俗语说的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句话一方面说:父母病得久了,伺候的孩子就会心生厌倦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其实,这句话另一方面的含义是:有时候父母病得久了,精心侍奉的孩子所做的一切,往往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然后偶尔有不到之处,便会横遭指责,比如:刘旭偶尔松懈了紧绷许久的神经,带着云梦晚到宁安寺赏了一次桃花,即便被刘暝掩饰为祈福,却仍然成了敌人手中结结实实的把柄。 在佛谒中,一个人终日为善,偶尔一次失误,就有可能从此永堕万劫不复;一个人终日为恶,偶有善念,便可以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刘旭此刻几乎便是万劫不复。 而湘王、四皇子、刘昱在世人眼中,却从来不曾有过恶的名声,那是一个待人热诚豪迈,文韬武略无所不精的皇子;那是一个爱民如子,招贤纳士的贤王啊。 贤王打了胜仗,奔赴万里之遥前来京城侍疾,谁会嫌他来得晚了些呢? 太子整日清闲,父母病重却仍游山玩水放荡,谁会在乎他遭受的指责公不公平呢? 太子太傅、太子伴读素来是太子嫡系,而升平将军府一脉早已选择了太子刘旭,因为沈灵犀的缘故,兵部尚书府沈恩顾也就不会倒戈相向。 那么其他人呢?比如对朝堂之争永远作壁上观的丞相乔安白,比如似乎有投诚之意的楚国公;还有那咄咄相视的御史阁…… 刘旭的心情不由得紧张了,他几乎在一夜间摆脱了刚刚萦绕心头的霁月风光。 刘旭问刘暝:“三弟,我们如何能够让楚国公彻底投诚?” “联姻。”刘暝的声音生生在刘旭的心上砸了个血淋淋的窟窿,“楚国公嫡长女楚雨薇而今一十六岁,德容俱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不说楚国公素来钟爱这个女儿,只说将来国丈之位,作为砝码已然足够。” “待本宫想一想吧。”刘旭扶额,掩饰着眼眸里霎时的悲伤。 刘暝道:“皇兄,来不及了。” 是啊,朝堂上局势瞬息万变,臣子的抉择也不过一夕之间。刘旭的眼神在长莹殿的上空飘忽,仿佛漫天落雪,天地寂灭如他一颗心莫名沧桑。 刘旭解下腰间的水纹相思佩,刘暝接过。 在那个瞬间,立在一侧的萧央似乎看见了云梦晚的面庞,她水雾氤氲的眼眸里,有泪滑落。 …… 在某种协议达成之后,云梦晚忽然病了,短短数日,竟然瘦骨嶙峋。 兰亭亲自为她诊治,只是,云梦晚美丽的双眸里,似乎已然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星月西沉,刘旭站在云梦晚的床头,却不知如何开口,祈求原谅似乎残忍,而一世的幸福,却已不是他能给,他甚至连袖口中藏着的那枚平安符也不敢在拿出手。原本知道,在朱色的宫墙内,说爱,有些奢侈,只是不曾想过,梦碎的如此突然。 “让萧央带我出宫好不好?”云梦晚忽然开口,眼眸里闪烁出梦幻一样的色彩。 出宫?是不是他早就应该放手,当初繁华似锦,如梦如幻的云家花田,是不是才是云梦晚的归宿?她本是开在枝头的倾世之花,只可远观,倘若折在手中却又不知如何呵护才好。 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力气能够把她捧在掌心,只好放她归去。 辰时,刘旭宣萧央进宫,带走云梦晚。 萧央再不曾想过,云梦晚竟然会成此刻境地,他还记得曾经相逢,花影中的佳人如梦,他还记得安宁寺里,梨花映衬花容如玉…… 云梦晚的模样,已不能乘坐车马,她张了口问:“你,能抱着我出宫吗?”眼神是不容置疑地坚定。 萧央就真的痴痴抱着云梦晚,踩着白玉大理石板铺成的路,怅然出了宫门,云梦晚已然没有什么重量,在怀里,仿佛一捧枯骨般,萧央却仿佛抱着一捧梨花。 出了皇宫,云篱落已然守在宫门外。 只是,云梦晚的双手紧扣着萧央的脖颈,她眼神已然迷离,却不肯放手,只是反复低低呢喃:“带我走。” “好,我带着你走,”萧央心头撕裂了般的痛楚,“我带着你走,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永远不停下脚步。” 当第一缕晨光洒下,云梦晚的脸颊宛若回光返照一般晕出了红霞,她的眼眸从未有过的澄明,声音也似乎泉水洗过似的清澈,她问:“萧央,在你眼中,我只是一朵花,虽娇艳,你却不喜,对不对?” 萧央默然。 “下一世,若是我坚强一些,你还会不会似今日的冷漠?”云梦晚的声音仿佛呢喃,渐渐听不清晰。 晨光里,玄衣的萧央紧紧抱着怀里白色的身影,紧得似乎要把女子勒进骨中,从宫门里一路走来,他忽然此刻才明了了心中的不舍,只是同行的路途未免过于短暂。 …… 暗影里,萧央忽然觉得心如被谁攥紧了一般的疼痛。 请不要走。 请不要离开。 请你继续如花一般开在人间。 永远不要零落成尘…… 他张开了口似乎要呼唤,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伸出了手似乎要挽留,只可惜相隔太远。 她的身影终于无处可寻,萧央梦醒,胸口翻涌着的疼痛让他忽而泪眼朦胧。 怎么会错过? 怎么就这样错过? 云梦晚,为什么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这么草草结局! 沉沉夜色里,没有谁来回答萧央心中的问题,静谧里夜的温度似乎显得有些冷清。萧央扶着额头坐起,让身子在这冷清的温度里渐渐冰凉到没有温度。 手心里攥着的是一个冰凉的珠子。云篱落说过,那是梦晚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凝练成的花魄,一直以来悬挂在腰间,从未舍得摘下。萧央就在尸身下葬的刹那,鬼使神差握住了它。 花魄,云梦晚……记忆仿佛织成了一张大网,勒住了萧央,他张大了口呼气,却愈发觉得无法挣脱。 东方微微发白,闻筝轻轻叩响萧央的房门,问:“爷,您可醒了吗?今日太子大婚,许多事都要爷进宫帮衬着些!” 是啊,太子大婚!无论如何,伊人已逝,活着的人,都还要继续在这红尘中忙碌。 或许是上天庇佑,在半月之前,皇上终于在兰亭地调养下清醒过来。许是皇后身中剧毒的打击,许是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不能再坚持下去,刘珞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指婚楚雨薇给太子刘旭,并下旨命臣子开始准备太子继位大典。同时刘珞也给了刚刚赶到京城的湘王一道懿旨,命他在参加过兄长的大婚之后速速回到封地。 朝臣之心不稳,湘王心有不甘,谁知道大婚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萧央起身穿衣,洗漱之后便赶往太子所居的明阳殿。 明阳殿的红妆莫名刺痛了萧央的双眼。明知道,今日不是该饮酒的时节,只是他却控制不了,不知在哪里抓了个女儿红的酒坛,跃上了偏殿的屋顶,就开始往口中灌去。可是纵然刻意不向四下看去,他眼前却似乎还是只剩下了刺目的红。忍不住闭目,萧央用手遮挡,有股热热的东西顺着掌背悄然滑落。 “萧三公子好个闲情雅致!”有点故作洒脱却显得落寞的声音,是兰亭。御膳房的美味或许真的让人流连,数月时光匆匆而逝,可是兰亭却留在了月华城,漂泊的脚步莫名就有了羁绊。 萧央睁开眼,问:“四下都看过了?” “都说了你多虑。”兰亭抢过萧央手中的酒坛,“有我在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肯多此一举下毒?难道毒.药不要钱的?” 看见萧央似乎要抢回酒坛,他避让开去,竟然伸出舌头,在坛子口舔了一下,然后仰着脸得意地笑。 额!萧央哭笑不得,越是相处,他越是看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高高在上传说里的神医,还是街头巷尾,低贱在尘埃里的流氓街痞。微微有些洁癖的他,实在不怎么喜欢和别人共用任何物事,所以他不能完全不能理解兰亭的不拘小节。 萧央皱着眉望向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湘王没有动静,倒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今的月华城里,决不是动手的好机会。只是,既然湘王曝露了自己,在城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却也绝不会草草罢手。即使湘王愿意,他背后的势力也不能答应。接下来,湘王会走哪一步棋? 风云此际,谁能退步抽身?负了相思,从此忍不相忆?前缘错罢,来日续与不续?命里三分,信他全都注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