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平挥掌劈出,但听得咔嚓一声轰响,两大块木板从中折断,他扔一块给叶飞卿。叶飞卿接在手里,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状,也抽出兵刃,有的去割船舷,有的砍下木板。木板和船舷能浮在水上,大船一沉,可站到木板和船舷上,便能支撑起不致落水。很快一条大船就被拆得七零八落。
众人拆了大船,各得木板、船篷在手,虽然有了一丝指望,但也只解决了不落水的危难。铁网帮一百多名帮环伺在旁,这才是最头疼、最凶险的。要是在平地上,神龙帮帮众也好,顾星平、施常珍也好,面对这样一群武功低微的喽啰,即便对方人数再多上一倍,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只靠一块木板支撑,摇摇晃晃与敌人拼斗,武功发挥不出平常的一半,能不能杀出重围,实在谁也没底。
徐子岑由陆闻达和张嘉亮扶着,三人共用一块大木板。大船沉下,三人所踏的木板也向下沉,三人大惊失色,但幸好沉到淹没膝盖时,便浮了起来。三人的重量与木板的浮力抵消,稳了下来。徐子岑双足一沾到江水,冷冷的水浸到小腿上淤青的伤痕,便传来一阵剧痛。徐子岑忍不住啊哟一叫,痛得脸上直冒冷汗。
陆闻达道:“少帮主,你且忍耐些。”
徐子岑咬牙坚持,抬头一看,只见黄宜双手摇桨荡水,稳稳当当坐在小艇中间,前有李惠兰,后有刘紫绮为他开路。
徐见岑一见此状,一股不平之意涌上心头,冤屈塞满胸间。他心中想,我身受重伤,却没能得坐小艇,要受冷水浸泡。黄宜好端端的,却能得坐小艇逃生……十年来颠沛流离……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苦难由我承受?
铁网帮一百多名喽啰虽将大船围住,却只在十余丈外吆喝呐喊,大壮声势,谁也不肯近前相攻。这些帮众大多由流民、败军组成,水性虽然极好,武功却甚是平常。他们以往来江上打劫,通常都用这一招,凿漏船只,然后围着呐喊,喊得对方心惊肉跳,又逃不掉,最后只得乖乖把财物美人交到他们手中。这一招既灵验,又不用拼命,只须呐喊壮威,便等着坐享其成,屡试不爽。但今天所遇到的这伙人明显与以往的不同。
顾星平道:“大家伙分头突围!若能夺得船只更好。”施常珍劈下一块船板,与花无颜同坐。施常珍在前,花无颜在后。施常珍道:“花小姐,敌人不来攻击,只把我们团团围住。再耗下去,可不是办法。左面敌人少,我们从左路冲出去。”
花无颜道:“好!”
施常珍荡起船板,向左路冲过去。
余谦华坐在一艘乌篷船上,观看战局,见施常珍划船从左路突出。叫道:“放箭!”
顾星平叫道:“敌人用箭攻,大家小心!”
铁网帮的弓箭手们搭上箭,只听得一阵嗖嗖嗖的鸣响,数百支羽箭往江心射去。众人或以兵刃挡开,或举木板格挡。也有些中了箭,掉进江里。但敌人乱箭齐发,一阵一阵的射来,人人自顾不暇,却哪能有空去救别人。
顾星平手下的五名黑衣人纷纷中箭,掉进江里,挣扎了几下,全都死了,不一会儿,尸体浮上水面来。顾星平看着这五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忍不住悲从中来。喝道:“铁网帮乱贼,老夫跟你们拼了!”顾星平拿着一块木板挡箭,使力划水,飞快地往余谦华所坐的乌篷船冲出。
余谦华面色一变。大声喝道:“贼子要来拼命,扔标枪!”只听得窣窣的一响,数十只三尺左右长的标枪从四面飞出。顾星平等人各施小巧功夫闪避,神龙帮帮众中好几名受伤的汉子没能躲开,被标枪射中,掉进江里,眼看已无生还的指望。
施常珍与花无颜躲过羽箭和标枪,已冲到左边。迎头一艘小船上,两名汉子大叫一声。举手中长抢往施常珍面门击刺下来。
施常珍身子一侧,迅捷地抓住两根铁枪,运劲一拉。两名喽啰从船上翻落江里,施常珍举铁枪砸向人的头颅,那两人在水里躲了几下,都被击中天灵盖,脑袋碎裂而死。施常珍眼见距离小船已越来越近,但小船上人多,一时还不敢抢上去。
施常珍既得利器在手,便以手中长枪代替判官笔,横挑竖划,撇来捺去,勾折点扫。一个永字写完,已挑落了三名喽啰,众喽啰齐声怪叫,立即又有两艘小船围了过来。那些喽啰武功虽不高明,但每个人老对着施常珍一人乱刺,被施常珍刺伤之际,却也有不少刀剑砍到了施常珍的身上。施常珍浑如不觉,仍然挥铁枪乱刺。刀剑相击之声、吆喝呐喊声响成一团。
花无颜只学过一门八卦游龙拳,若是徒手相搏,她还帮得上忙,但铁网帮喽啰们都拿着大刀铁剑,又且喽啰在船上,他们在水面上,既隔得远,她的拳招便无发挥的余地。只牢牢地抓住木板两边,尽力让木板保持平衡,以使施常珍足下平稳,不致有落水的危险。她心中明白,此时全靠施常珍能不能打倒敌人,只要施常珍一落败,自己也将遭难。
她的裤子已被水打湿,也只好不管,手伸进水里去抓木板,她从没干过粗活。十多年前,去到后唐的皇宫中,因为宫廷里环境复杂,宫闱之争全是斗智,她虽然不是主要人物,但也是参与者。一直以来她都是以斗智、以脑力活动为主。这时几乎使出了平生之力,却并不觉得累。心中想:“皇宫中也好,江湖上也罢,要能生存下去,只有不断地打败敌人。这是自从我去了后唐的皇宫之后,才慢慢懂得的道理。为什么要有这许多的争斗?难道就不能和睦相处?像当年那样,我烤出烙饼,要吃的人花四文钱就可买到一张。我出力烤烙饼换来些钱,又用钱去买我没有而又要用的东西,比如漂亮的衣服、胭脂水粉、好看的首饰……,那样太平和谐的日子,只怕还很遥远。”
又想:“虽然此时受敌人围攻,但只要能逃过这一关,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她看着施常珍的背影,看着这个饱尝苦难的人,深切地知道,这个人一生的不幸其实和自己有很大的关联。她曾经也有过这种想法,但这个想法会让她难过,会让她感到愧悔,因此这想法只要冒出头来,立即便要将这糟糕的想法打压下去。只有不去想,才能感到心安理得。这时,那些糟糕的想法又涌上心头。
她心中又想:“曾经我以为施常珍是个疯子,其实他的疯癫表现,是因为见到我之后,才会有的。我心中本来以为,只要这辈子不再见到他,我也就不会再有伤心、难过,可是我始终又希望能够见到他,终于重逢了,他除了老一点之外,还好其他都没变。逃出去之后,又去做些什么?姐姐还在宫里,她处境很危险,我去救她出来。她是个苦命人,就算她不听我劝,去见她一见也是好的。”
施常珍挥动铁枪,他不懂枪法,但他在书法上、绘画中浸泡了二十多年,领悟到了不少书法绘画的妙诣。此时将那些所领悟的笔风、笔势融汇到武学当中,又从铁枪上发挥出去。书法、绘画向来是文士的雅好,与武学挂不上勾,但经施施常珍刻苦打磨近二十年之后,竟然能将文雅和武学这两个互不相干的领域联结起来。
施常珍以枪代笔,写了几个字,又击倒两个喽啰。仿佛觉得笔头墨汁已干,舞长枪往江水里一蘸,溅起无数的浪花。在他眼里,那不是浪花,而不墨水。笔头已蘸了浓墨,施常珍忽然高声念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他就像是着了魔,嘴里念着诗,心中想着那一横一撇如何弯折变化,曲尽其妙,如何才能写出伏如虎卧、起如龙跳、顿如山势、走如泉流的草书来。随着这样一想,张旭草书的妙诣忽然间融入到心海,再由枪尖上发挥出去。
想着张旭每次挥毫之前,必先饮醉,这才大袖飘飘,提起如椽大笔,饱蘸浓墨,将山川起伏之状、江河奔腾之势、风月无常之思以及人生跌宕坎坷之意全都发端于笔墨,泼落于纸上。于是一副副神出鬼没、惊世骇俗的帖子流传于后代。施常珍并未饮酒,但要模仿张旭的狂草,又怎能不醉?想到此处,他的脸上已陶陶然、熏熏然,恰如喝醉了一般。
贴网帮众喽啰见他似笑非笑,状如癫狂,而铁枪上又嗤嗤然大有声势。被他手中铁枪点中扫中,便要非死即伤。分明是在拼命,他的脸上却是一副其乐陶陶的酒醉神态。
施常珍忽然以手作杯。悠悠扬扬地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将敬酒,杯莫停。干了!”他将手杯中的空气喝下,嘴中啧啧有声,仿佛气酒很是纯美,足以大畅胸怀。脸上复又蒙上一层熏熏之态,喝空气竟也把他整醉了。众喽啰直看得个个惊诧莫名,抓耳挠腮都有之,皱眉苦思者有之,张大嘴者有之,咦咦怪叫者有之,嘻哈怪笑者亦有之。其惊讶怪诞之状,难以描写得尽。
施常珍横挑竖画,挥动铁枪,临空写起字来。写得龙飞凤舞、骄纵肆意。他这些年来所受的种种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无聊、困苦尽皆发诸于笔端,随着那一笔一画的勾勒尽情发挥出去。
铁网帮喽啰们从来没见过这样怪异的武功,心中的惊讶之情并未消除,便扑通扑通掉进了江里。那些汉子直滚进江里,脸上都还是一副惊恐莫名的神气。施常珍的癫狂之状实在太过深刻,只怕到死他们也不会忘记。
花无颜只能看到施常珍的背面,看不到施常珍此时的表情,但见他挑落了二十多个喽啰,空缺已然出现。叫道:“我们快走!”
施常珍如大梦初醒,方才感觉到脚下传来的凉意,尚未脱离险境,得赶快离开。然而这一清醒过来,适才如痴如醉的意境却全然消失,心中怅然若失。心想:“此生再不能像刚才那般肆意写划了。”
他与花无颜使劲划水,铁网帮众喽啰吆喝呐喊。嚷道:“贼人休走!”、“把美女留下来。”那些喽啰见到花无颜要逃走,有的扔出标枪,有的放箭来赶杀。施常珍绕到木板后侧,挥铁枪拨开标枪和箭羽。花无颜使劲划水,木板极轻,又是顺风顺水,行得极快。
过不多时,已将铁网帮众喽啰甩在身后。花无颜长叹一声,道:“终于脱境了,我们先上岸再说。”施常珍嗯了一声,忽然脚下一虚,从木板上滑下水去,身子下沉,竟无影无踪。
花无颜吃了一惊,顿感心神慌乱。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你快上来!”
水面上十分平静,哪有施常珍的回应?花无颜只感到心乱如麻。这个生来孤苦的穷书生难道是死了吗?他刚才明明很神勇,接连挑翻了许多喽啰,怎会忽然间会掉进江里,半天也没反应,那不是死了吗?难道他觉得他这一生太过凄惨,所以就此投江自尽,来个一了百了吗?
她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快上来,江里水冷。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无数的苦难。可你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只听哗啦一声,施常珍水淋淋地冒出头来,挣扎了数下,抓住了木板。
花无颜全身一晃,险些给带下江去。忙使一个千斤坠压住木板,这稳住木板。施常珍急喘了几口气。脸色发青,嘴角溢出不少清水来。看来刚才失落江里,着实吞下了不少江水。他挣扎着想要爬上木板,突然间只觉得腿上、肩头、胸前都发来一阵阵的剧痛,全身乏力。血水染红了江水,是他的血还是谁的血都已分不清。
花无颜惊喜地叫道:“快上来,我们就要到岸了。”施常珍嗯了一声,却一动不动。花无颜这才看到,施常珍身子四周不住冒出血来。原来他刚才与喽啰对打之时,已被刺伤,为了救走花无颜,而一直强忍着,丝毫不表现出来。
花无颜坐到木板上,压住木板,伸手抓着施常珍的手臂,慢慢将他提出水面。两人一起滚到木板上,那木板晃了几晃,终于稳住。
却见施常珍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十分的憔悴。他适才与铁网帮喽啰狠斗,身上早已多处受伤,却因为心中想着张旭醉饮而书的豪情,自己学他写字,纵然没有酒,也要像喝醉了似的。醉态飘飘,神情也麻木起来,虽然身上受伤,却也不觉得如何疼痛。等到清醒过来时,已流了很多血,适才脚下虚浮,头脑发昏,竟然跌落江里。喝了几大口江水,受江水寒凉刺激,才得醒转。
施常珍觉得全身刺痛,要想挪动一下都无法办到。他在自己身上看了一遍,发觉大大小小竟有三十几处受伤。
花无颜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我给你包扎一下。”
施常珍道:“别……别……!我是下等人,怎配得上让你给我裹伤?”
花无颜恼道:“你……你到现在,还说这等话?”
施常珍道:“对……对不起,我不会说话。只要你平安脱险,我这点伤不算什么。”施常珍挣扎着,伸手撕扯衣襟来包扎,没想衣服着水打湿,水已浸进布料之中,撕起来特别费劲。他使劲扯了几下,竟没扯下一块来。他双手扯住衣角,用力拉扯,这一用力,牵动伤口,突然只感到头脑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他双手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倒在了木板上,激起了许多水花。眼看他的身子竟如僵直了似的,又要滑下木板。
花无颜忙一把拉住,但觉得施常珍像是僵硬了一般。她叫道:“施常珍……施常珍……,你快醒醒。”施常珍却没有醒来,肩头、肚腹、小腿、膝盖上不停地冒着血。
花无颜伸手去探他鼻息,一探之下,竟没了进的气。花无颜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顿觉手足冰凉。她搂着施常珍,晃了晃。叫道:“你快醒醒,你不会死的!”
她伸手去掐他人中,捏了几下,没有反应。又去拍他的脸,觉得有些咯手。施常珍脸上纹理粗糙,那是常受风尘之苦的结果。她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悲悯的情意来。这时才觉得这个一生穷困潦倒的书生,其所遭受的落寞与孤独、忧愁与艰难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她只感到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孤独。她伸手去摸施常珍的心口,心跳若有若无,要隔很长一久,才又弱弱地弹了一下。虽然还心跳,但已微弱到极点,不久就会停止。她心中想:“要救活他!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一定要救活他!”
可是怎么救?她听说过有一门急救之法叫作人工呼吸,那是要嘴对嘴吹气。可是她直到此刻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之身。一想到要跟一个男子嘴对嘴吹气,便觉得羞不可抑,脸颊上也飞起了一抹红晕。
施常珍已十分微弱,这是唯一能想到救活他的法子,再不救,他就会死,难道因为羞耻就要见死不救?
霎时间,她只感到很无助,千愁并至,万绪横飞。她定了定神,看着施常珍,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受了无数的苦难,你……你偷偷为我画画,记下我年轻时的容貌,我心里很高兴,也很感激。我去洛阳陪伴姐姐,你……却一直在找我,一直带着我的画……找我。直到这次相遇,你对我仍向当年相遇相识那时候,没有变过。我……我不是木头人,你对我的倾慕我哪能够不知道?你为我受尽苦难,你很孤独,其实我何尝不孤独?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能活转来,我……我答应你,今后和你在一起。不论青丝白发,执手相伴天涯,这是你的梦,从今以后,这也……也是我的梦,我们一起完成这个梦。对!我不能让他死,我要救活他!”他为救她逃出铁网帮的追捕而几乎送命,他的深情加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念终于战胜了她的羞赧之心。她已不再觉得羞耻,反而因为能够救下施常珍的命而感到安心,感到高尚,救人本来就是一件高尚的事。她擒着泪水,弯下身,伸嘴过去……。
浓雾锁住了江面,直到天亮时,雾才散开。花无颜在左近一个小山坡上烧起了火,那火堆是当地的猎户留下的,她坐在火堆边烘烤衣服。火堆的另一边,是施常珍,施常珍并没有醒,但他已有了呼吸,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严严实实地包扎过,当然这一切都是花无颜所为。
她身上的湿衣服很快就干了。施常珍半边有火,半边没火。她正想过去,将施常珍换个方向,换他另外半边来烤火。只走出两步,却见施常珍睁开了眼睛,她又退回坐下。
施常珍支起身子,他虽然感觉到全身伤口热辣辣地痛,但已不再流血,脑袋也还很痛,但已不会昏厥。这么看下来,自知一条命是保住了。
施常珍道:“我……我这是在哪里?花小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花无颜听他这么一问,不禁想到昨夜逃窜的情景,想到为他呼吸的场面……。她低下了头,幸好她脸上蒙着面幕,没人见到她的羞赧神态。花无颜道:“这一带有许多野兔、獐子,可惜我不会捕猎,只能挨饿。”
施常珍道:“这不怪你,等我回复些力气,就去捕些獐子野兔来,我们就有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