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风停后的贝诺勒尔湖春夜,空气清透得仿佛能敲得出脆响。 从饭堂出来苍海没回屋,而是去岸边转了转。 今天是满月。胖大银盘照亮了蜿蜒绵长的湖岸,亦未夺去漫天星斗的璀璨。 贝诺勒尔湖阔大水面犹似一块幽蓝剔透的琉璃,星光月光倒映在其中,又折射入水下几米深,水天一色静美如梦幻。 人置身这样的景况,多糟心都能很快地释怀。 长长吁出一口气,苍海俯身搜罗积雪下的薄石片,欲要打水漂。 不曾想远处忽传来嗤嗤嗤断续轻巧的点水声,苍海起身望过去,原来有人已经在打了。 夜色雪亮,苍海一眼认出那人是桑湉。她穿一件明蓝色羽绒服。羽绒服帽子上一圈丰密的长毛,将她额耳下巴围得严严实实的。小号男款穿在她身上,格外飒爽而利落。 苍海没有躲,也没再往前凑,手揣进冲锋衣口袋,他静静望着桑湉屈腿矮肩右臂舒展平挥,手中薄圆石片金钱镖一样一枚枚次第飞出。 她用得力道极恰切,抛射速度快而稳,薄石与水面始终呈攻角20度上下,自旋角速度亦劲烈。 这样打出的水漂,便似一个个顽皮的小精灵,于澄湛无波的湖面盈巧跳跃,起伏翩跹,激起水花微漾,涟漪片片,搅散苍穹下一池滢光。 盯牢一枚薄石,苍海下意识无声数着数:1,2,3……23…… 记忆倏尔飘远,恍若回到多年前那季炎夏,他从国外回家度假,午后燠热绵长,他便去附近水塘钓鱼。 水塘不小,有树荫遮阳的地方却只得一方小角,前后左右十来平,铺着碎石头。 那会儿他刚被人带上道儿,玩得很是四不像,台钓不台钓,笨钓不笨钓,渔具店逛一圈,几千一支的竿子一买一系列,饵料却是胡乱配,漂也不会调。 所幸水塘鱼不少,野生白鱼、葫芦片子唰唰上。他钓得不亦乐乎,瘾头越来越大,未料第七天,有个小孩儿先他一步占据了那块荫凉地儿。 起初他想,一个小屁孩儿,待能待多久?结果那小孩儿还就不走了,不仅视他如空气,且与他各踞一端打水漂。他神烦,问妳难道不写暑期作业吗?家里大人许妳外头乱跑吗? 小孩儿没理他,继续打水漂。他就又气又笑地想:有本事妳学精卫嗨,把地上的碎石头都扔水里去。 那之后,小孩儿天天来,来了就专注打水漂,一打就是小半天儿。他各种威吓哄劝都撵她不走,如是几日他竟渐渐觉有趣,没有咬口的时候就望着小孩儿打水漂。 偶尔他还逗逗她,问妳念什么学校啊,念几年级了呀,功课好不好,期末成绩排多少…… 小孩儿开始不说话,慢慢应几声,神情一直淡淡的,一副臭屁的跩样子。 那年夏天真热啊,迄今忆起颈背都仿佛粘着黏腻的汗。聒噪的蝉鸣丝网般,捆得人挣扎不出去。水塘边树荫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日日共处了一个月。 后来……小孩儿走了,他假期结束也走了。 尘烟弥弥,时光惘惘,此刻若非撞到桑湉打水漂,他几乎都忘记了,他曾与一名沉默的怪小孩儿,同度过一个寂寞的长夏…… 桑湉捡的薄石抛完了,湖面又恢复琉璃一样的静与粹。苍海掉头闲闲溜达着。身后脚步嚓嚓,桑湉也在往回走。 桑湉腿长步阔,很快就与苍海愈来愈近。 苍海摸出烟,燃起慢悠悠吸了口,随即一扭头:“HELLO。” 桑湉没吱声,维持原速继续走。苍海也没刻意停步或加速。 两口烟的工夫,桑湉到了苍海身侧,却并未越过他,而是与他中间拉开一尺的远近,放缓步子一起走剩下的路。 这倒叫苍海颇意外。原本他早习惯了这小妞儿的寡言与冷淡。不过,一起走就一起走呗,他又不是傅衍他憷啥。 一支烟吸尽,苍海曲指一弹烟蒂被弹得老远。回手入兜时他摸到两片薄石头,是他适才捡到预备打水漂用的。 很自然的,他将薄石向桑湉递过去。桑湉怔了怔,随即自他掌心拈起两片薄石头。 “妳还没谢我——” 苍海调侃语调略带着痞气,但他有最完美的五官和无敌侧颜杀,一双琥珀色瞳仁尤其澈亮至潋滟,戏谑一笑间,仿佛东西伯利亚寒冷的夜都变得明媚而煦暖。 桑湉瞟了他一眼,复眼神厌淡地转开脸。 “呵。”苍海挑挑眉,蓦地出其不意自桑湉手里又抠回那两片薄石头,身一旋,对着湖面利落潇洒地抛出去。 1,2,3…… 薄石在水面斜飞点跃七八下。 桑湉凉幽幽评一句:“你打水漂的技术跟你钓技一样烂。” 苍海丝毫不恼怒,直起身,拍拍手,微微弯起的樱花唇,星月流辉下绽一痕珍珠光。 “小怪兽,妳也跟从前一样惹人嫌。” 言罢他大大咧咧扑撸下桑湉羽绒服帽子上的毛,一如许多年以前,他逗那个小屁孩儿。 …… “海哥,刚你跟桑小姐聊啥了?” 横排木屋东数第八间,范晓光一脸好奇问苍海。晚饭过后他久久不见苍海回房间,不放心,出去找,不想竟看到苍海与桑湉并肩在遛弯儿。 苍海哧了声,意思是,“要你管”。 范晓光无奈摊摊手:“海哥,苍总的脾气您知道,他下的指令我敢不听呀?” 放下手里的组线,苍海抬眸笑了笑,瞳仁烁烁如泓波,却幽凉静冷无笑意:“我是来打比赛的,不是来给恒天工作的。你既然是恒天的好员工,you you up。” 要说苍海这个人,自范晓光认识他的那天起,一向就是没什么正形的,说话浑不吝,行事也乖张,家里公司挂个衔儿,没事儿点个卯,有事儿找不到,倒真应了那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话儿。 对此范晓光也服气,谁让人家是好命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嘛,就是要像苍海酱审儿,甭管自小到大一路私立名校学费花掉夺少钱,书念完一扔,鱼钓起来没够,再不务正业也有人养。 不过范晓光也发现了,苍海一旦摆起正形来,那股骨子里仿佛天生自带的气场,就会压得他不由自主地一突。 讪讪沉默了好半晌,范晓光才小心翼翼嘀咕了句:“那我回去睡觉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磨磨蹭蹭到门边,范晓光又猛然想起道:“褚小姐才刚找过来,说明天想做下您专访。我加了她微信,说不管您答应不答应,等下微信回复她。您看……您是答应不答应?” 埋头重新鼓捣起组线,苍海懒洋洋回答道:“看明天成绩再定吧。” 他今天排名上升到第十二,跟排名第十一的选手差2.41磅,跟排名第十的选手差2.44磅,差距这么小,如果明日比赛发挥得好一点,一举冲进十强不是没可能。 但若没进十强还接受专访……就忒没意思了。 “那好。”范晓光不敢再唧歪,做绝对服从状,“我回去就告诉她。您晚安。” 木头门轻轻被阖上,苍海盯着门板在心里说:还用告诉吗?那头一准儿听到了。 微信提示音突然疯了一样响。苍海搁下组线看手机。他在的一个叫“浮生半日”的钓友群正炸锅。 炸锅的原因是:傅衍到外头小解时,拍到了他偶和苍海同行的照片。 傅衍当即发群里,于是无数人@苍海,嚷他出来给说法。 傅衍艾特得最猛,各种桑心表情包狠狠刷着屏:『海哥,海哥,我偶是我偶,你不能捷足先登嗨~』 群主老丁习惯性怼傅衍:『什么你偶是你偶?语文一看就体育老师教的嘿!还捷足先登……不懂别乱用成语好不好!』 东海路亚联盟小方说:『港真,桑偶像理应是大家哒!』 南海路亚俱乐部战鱼说:『对对,海哥可不能独吞!』 …… 苍海叼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回看群消息。不过一分钟,这帮人就刷了百十条消息。 往上翻到头,他看到傅衍偷拍的照片。照片拍得挺清晰,想必傅衍其时就猫在一旁的犄旮旯。 一张他给桑湉递石头。一张他在打水漂。一张他扑撸桑湉的帽子毛儿。一张桑湉面色微愠地蹙眉瞪视他。 难怪这群汉子要发飙! 将对话框滚动条拖到底,傅衍还在打鸡血一样地艾特他。苍海果断屏蔽了群消息,才懒得理傅衍这逗逼。 老丁闹够了,也退出群聊私信他:『在不?』 苍海悠悠回了个:『在。』 老丁:『群消息看到了?』 苍海:『嗯。』 老丁:『咋回事儿啊你跟她?』 苍海:『偶然遇上的还能咋回事儿?』 老丁:『瞅你俩处得可挺好的哈!』 苍海:『还有别的话唠没?』 老丁:『海哥别生气——有!』 苍海:『那就辈啰嗦!』 老丁:『你跟她提恒天周年庆的事了么?』 苍海:『没。』 老丁:『你哥那头儿能交待?』 苍海:『爱交待不交待!』 老丁:『可是为啥不提呢?』 苍海:『人现在晋级职业钓手了,每出席一次活动都是有偿的。恒天要请她,出场费给多少?路费怎么算?食宿安排不安排?安排的档次低还高?啥啥条件都不开,就让我去请。咋请?白请?以为人是傅衍那种渔混子?不请都自来?!』 老丁按捺再三没忍住:『或者……你哥的意思是……你可以……刷脸请……』 苍海:『滚!』 老丁:『别介啊海哥,开个玩笑嘛,你别生气噻。』 苍海回了个发怒的表情。 老丁回了个讨饶的表情。 静了两秒老丁又问道:『我听说恒天接下来要承办亚洲最高等级的大师赛,会不会你哥想请桑湉出战啊?』 苍海又点一支烟,淡着一张脸,回:『那就看他最高奖金肯给多少了。估计顶大天儿十万人|民|币,小妞儿还未必瞧得上。』 老丁颇感慨:『她现在就像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谁都想上去踩一脚。』 苍海:『卧槽,你丫敢不敢再说得猥琐恶心点儿?!』 老丁:一串“我错了”的表情包。 苍海:『得了得了,我累了,要睡了。』 老丁:『别别,还有事儿呢。“风行者”老万想找你和桑湉做代言,一年你8万,给她12万。』 苍海:『凭啥我比她便宜这么多?』 老丁回了个无奈的笑脸:『海哥你又调皮了……』 苍海:『其实老万只想找桑湉做代言是吧?』 老丁:『不是,他想找你俩,一起拍广告,好打开他们钓鱼服在国内的市场。老万说请不动桑湉单找你也行,还8万,签三年。』 苍海:『那如果我明儿个入不了十强呢?』 老丁:『这个我也问过了。老万说无妨。你卖相好,玩儿得早,在业余圈子里有一号,找你比找不知名职业钓手划得来。毕竟,业余圈子才是渔具用品的主力市场撒。』 苍海嗤一笑:『这帮老狐狸。』 老丁:『??』 苍海:『都特么赶在今儿个来谈代言,是算准了没成气候的选手难要高价么?还一签签三年。我就不说了。傅衍他偶明年只要杀进决赛前十强,衣服上随便缝一PE线的LOGO,就不止二十万。——你说他们不是老狐狸是什么!』 老丁:『可是,她也有可能决赛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啊。』 苍海:『是,有可能,但你觉得这可能性大不大?』 老丁没回答,半晌讷讷道:『……海哥……』 苍海:『说。』 老丁:『您恁激动做啥子?难不成真看上那丫头了?』 苍海:『尼玛!我有没有女朋友,你难道不知道?』 老丁:『好好好,您是英雄惜英雄,我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