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出了兖州,策马往鲁南而来。 奔雷堡在京东两路的堂口,设在沂州城内。堂主雷迦,是阿四已故大姐夫的堂弟,“雷氏五虎”中的老幺。因着这一层姻亲关系,合上璇玑山庄也是他堂口的大主顾,时常往来沂州、兖州两地,与公输姐妹俱是相熟。此番阿四得以下山,他也算是“功”不可没。 炸·药、火器源起民间,禁制于大内。雷家先人曾追随本朝太·祖开国有功,不求封赏,单讨了经营这一行的敕令,细水长流做起了生意。近百年来,雷家无人为官,然则行当特殊,与朝中官员交集颇多,身份亦官亦商,盘桓蜀地,其势力范围之广,辐射能量之强,也仅有蜀中另一巨户——唐门能与其抗衡。 阿四此行拜会雷迦,一来是想借力寻母;二来是炸水云洞尝到了甜头,想再讨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日暮赶至沂州,阿四牵着马沿路打听,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街角,寻到奔雷堡的分号。遥遥看去,门半敞开,不过铺首迎客的牌子已经反置,想是内里在做着关张的准备。她将马匹系在道口的驻马桩上,快步向店内走去。 铺面是个狭长条形,从门口望过去,一眼通透到底。中堂悬挂着一幅祝融驱火图,两排坐椅,数盆绿植,便是此间的全部陈设了。一位身着布袍的高个子青年,立于案前,正埋首整理成堆的帐册。 阿四瞧着那熟悉的背影,唇边绽出笑意,轻唤一声:“雷五哥。” 雷迦像似充耳不闻。 阿四近前两步,再道:“雷五哥?” 前方之人,仍未转身,阿四心中讶异,蹑手蹑脚绕到雷迦身侧,大叫一声:“雷五哥!” 雷迦手一抖,惊掉了手中帐册,扭头瞧过来,平和的五官盛满了欣喜与意外:“四娘怎么来了?” 阿四撇了撇嘴:“堂主架子可真大,我在外头喊了好几声啦!” 雷迦不好意思地笑笑:“四娘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时间久了,难免会耳背。”说着,朝门口看了看。 “别看了,我一人来的。”阿四解下鹿皮囊,就近寻了把椅子入坐。 雷迦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起疑眼前这位是不是跟家里闹了别扭,偷偷从小和山跑出来的。心思略转,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将她稳住,于是斟了茶,小心翼翼递给她道:“兖州过来近四百里路程,四娘此番前来,是坐车,还是乘船?” 阿四接过茶盏,一气饮尽,简短吐出两个字:“骑马。” 雷迦心中“咯噔”一下,益发觉得自己所想不差。提壶又给她续上半盏,不动声色地问:“堂嫂近日可好?” 阿四瞅了他一眼,答道:“大姐啊,挺好的。”低头呷了口茶,环看周遭,“雷五哥,你这铺面可是让我好找,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奔雷堡分号,行事如此低调,倒个水还要你亲力亲为。” 这番话听在雷迦耳里,更坐实了她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来她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人;二来她想找个隐秘的地点落脚;三来她注意到铺子没有伙计,是担心人多口杂……脑补了一阵,雷迦决意指点她一二:“今日作巧,京西分堂来人调货,铺子里的伙计都上库里帮忙去了,放在寻常,我倒是不大在这儿的。说实在的,做我们这一行,不像酒楼茶馆,需寻个好市口。该来的终究会寻过来,不该来的想留也留不住。”说到最后一句,刻意拖长了声调。 阿四点头表示理解:“原来如此。” 雷迦觑看她神色,不似受到触动的样子,暗忖这别扭定是闹得颇深,便又迂回问候阿四家人:“公输伯父可好?” 阿四愣了愣,回道:“还好……吧。” 雷迦谨慎着又道:“那你二姐、三姐呢?” “都挺好的呀。”阿四搁下茶盏,含笑看着雷迦反问道,“嫂子近来可好?” 雷迦颔首:“挺好的,时常来信。” 阿四又问:“子介与莺儿呢?” 提起一双儿女,雷迦尽显慈父本色,滔滔不绝道:“你嫂子信上说,两个都长高了,子介前些日子进了学堂,先生总夸奖他字写得好,莺儿倒是调皮些,时常欺负她哥哥。对了,年前你做的木鸢,子介欢喜得紧,莺儿吵着要用布娃娃与他换,子介不肯,莺儿便恼了,哭着跟我说,要你在她过生日的时候,也送个同样的给她。” “一定,一定。”阿四笑着拎过鹿皮背囊,从中摸出一对栩栩如生的彩漆木蛙,递到雷迦手上,“我懂了,以后送他们兄妹小玩意儿,须得一模一样才好。” 雷迦一手托一只木蛙,犹如捧了两只烫手山芋,期期艾艾道:“这,那个……四娘……无功不受禄,我跟你说,你……你可不能让我为难。” “我?”阿四瞪大了眼睛道,“我怎么就让你为难了?” 雷迦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唤我一声雷五哥,我也不与你兜圈子。四娘,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阿四扶额:“你想哪去了啊?我下山是有正经事要办。” 雷迦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阿四一面说着,一面从包裹里取出画轴给他看,“这是我娘年轻时的画像。十八年前她离开璇玑山庄,从此音信全无。我今日之所以到沂州,便是想请雷五哥帮忙打探一二。” 雷迦满口应承:“原来如此,我必定尽力而为。这么着,你暂且将画像留在此处,待我多摹上几幅,暗中托于各地分号的妥帖之人,嘱他们留心寻访便是。” 阿四欣喜道:“这个主意好,多谢雷五哥!” 雷迦仔细收起画轴,微笑着摆了摆手:“先别忙着谢我,等有眉目了再说。我问你,上次你从我这讨去的东西,可收好了?” “嗬嗬”,阿四无言以对,惟有干笑两声。 雷迦皱眉:“你可别不当回事,那是开矿用的,威力无匹,千万别给我惹事啊。” 阿四心虚地笑着:“嗬嗬,我知道……” 雷迦觉出不对,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阿四斟酌着道:“是,也不是,其实呢……” 雷迦吃惊道:“该不是被堂嫂或是公输伯父发现了吧?” 阿四硬着头皮道:“其实你上回给的,已经被我用完了……五哥若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再匀一些给,给我。” 雷迦杵了一会,盯着她问:“用完了?用哪去了?你还想要它做什么?” 阿四连忙保证:“你放心,我绝对没有用它干坏事,也没有伤到人。我就是想学习,学习五哥高超的爆破技巧。” 雷迦闭口不言,一脸“你当我是猪”的神情。 “咴儿——”倏地,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马嘶。 阿四听得真切,跳起身道:“我的马惊了!五哥,你考虑考虑,我去去就来!”言罢,急着朝铺子外面去。 “轰”地一声,半掩的门板遭到重物撞击,幸亏阿四躲得快,若再迟上一瞬,非被拍晕了不可。 一群手持利斧的彪形大汉,乌泱泱涌了进来,阿四粗扫一眼,约有十二人数。 她退后几步,喝斥道:“什么人?竟敢乱闯奔雷堡京东分堂?” 一个蓄着把络腮胡子的糙汉,扬起大斧冲她晃了晃,粗声道:“哪来的小娘们,滚一边去!少管我们斧头帮的闲事!” 雷迦快步上前,将阿四挡在身后,抱拳道:“这么晚了,不知诸位驾临小店,所为何事?” 络腮胡子逡他一眼,见其周身穿戴不超五百文钱,鼻孔朝天道:“叫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 雷迦不紧不慢道:“我们当家的出远门去了,近些日子都不会在。” 络腮胡子愣了愣,回首看向一个脸上长满白麻子的大汉道:“麻哥,要找的不在,你看咋整?” 麻脸大汉沉声道:“当家的不在不要紧,把你们店里能做主的叫出来!” 络腮胡子大声附和:“对头!把你们店里能做主的叫出来!” 雷迦故作为难道:“今日铺子里只有我一人值守,要不各位改天再来?” 络腮胡子吹胡子瞪眼道:“改你个头啊!你说改天就改天!你们铺子卖假货坑人,我们弟兄大老远地赶过来讨说法,还得挑黄道吉日啊?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就是!就是!”一群人举着斧子,义愤填膺应声。 “各位少安毋躁,且听我一言。”雷迦击一击掌道,“小店做生意一贯恪守本分,不知其中可有什么误会,引得各位不悦。可否说上一说,看看我能不能为各位解释一二?” 麻脸大汉板着脸吩咐道:“张胡子,你说。” “是,麻哥。”张胡子抖擞精神道,“上个月初八,我来你们铺子买货。说好的‘高货’二十斤,你们给的全是‘皮货’!前天拿去开炸,那动静,天了噜!我放个屁崩出的坑儿都比它大!你看看,是不是坑人呢!识相点,快些拿二十斤‘高货’给我们补上!” 一群人又举了举斧子,高喊:“补上!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