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叶远阳挑剔地一列一列检查她完成的抄写,眉头越皱越紧,眼睛也越瞪越大,似乎非要从字里行间纠出个错字不可。
孟歌看着他,手中笔却不停。
叶远阳搁下最后一张纸,伸出手要她正在抄写的那张。
孟歌大大方方地递给他。
虽然眼睛不在纸上,字还是排列得工工整整,字体稍带着疏狂和漫不经心,但没有错漏,叶远阳压下疑惑:“你这《五千言经》记得挺熟。”
“就这一本熟。”孟歌假装谦逊地咪咪笑道。
叶远阳若是也从五岁开始就被先生罚抄这本书,他肯定也能倒背如流。
“寒夫子罚你抄百遍,若你每日一遍,那么三月后结业之时,你恐还要多留几日将这惩罚受完,方能离去。若你每日抄两遍……”
孟歌打断他:“不夫子,你放心,我今日能抄两遍。若不是下午恰好赶上你的书法课,我今日至少能抄三遍。”
叶远阳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不,夫子……?”
“我们常唤寒泽夫子为寒夫子,常修夫子为常夫子,督察你字不识,又是学生的书法先生,可不就是不夫子?”孟歌振振有辞,她努力用坦荡诚恳的眼神盯着叶远阳。
看她一副忍不住就要笑出声的模样,叶远阳清清嗓子,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生硬:“亥时结束,若你真心想完成两遍,还是少动歪脑筋,多集中精神。”
“是,不夫子!学生谨遵教诲。”
事实上,不到亥时,孟歌就已经抄完两遍。叶远阳仍旧难以置信,古板而固执地想要在那堆纸张里挑出错处。
孟歌在心底为那些已经被她浪费,或者即将被她浪费的纸张默哀,它们之所以经过沤煮、捶捣、抄造、烘干等工序的千锤百炼,不是为了供她受罚这等无聊之事,而是为了留下某部传世名作,用智慧照亮芸芸众生。
不过叶远阳肯定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因为他眼皮不动,转着眼珠蜻蜓点水地瞟了她一眼。
孟歌回到山光别苑时,由哥正在送客。
人群簇拥中,盛轻旸正在跟由哥死缠烂打,不肯这么早就散去。扬氏兄弟素来响应任何不务正业不守规矩的决定,新丰的郭响仪大约是策应。只有魏广川轻声细语地奋力劝说,只是浪潮一来,他就被打得人仰马翻。
走近一看,人群中竟然还有叶远星。
他第一个瞧见她,看了看她身后,叶远星明知故问地打趣道:“你没和远阳一起回来吗?”在七嘴八舌的争执声中,他的声音显得和风细雨,却让其它所有声音黯然失色。
“不先生已经讲了大半个下午,以及一晚上的道理。学生不舍得不先生如此操劳,因此先行一步。”
“不先生?”叶远星微眯眼睛,玩味半晌,笑道:“你倒是胆大。”
孟歌哪里敢当,连忙谦虚笑道:“我只是皮厚。”
叶远星哈哈大笑起来,浅淡的月色射进他的眼睛,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他拍拍她的肩膀,又意犹未尽地搂好兄弟似的搂住她的肩膀,回头问由哥:“由弟,你这三弟莫非还是个小娃娃时就开始喝西风烈?”
西风烈是上云的名酒,酒如其名,就一个字——烈!
“陶然兄说笑了,母亲从来不让她沾染这些。”
盛轻旸率先震惊道:“三弟,你竟然还没喝过酒?”
孟歌差点翻个白眼,谁是他三弟。
郭响仪大为遗憾地摇摇头,好像他错过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享受:“人不喝酒,枉少年!”
话题便像风驰电掣的六驾马车朝“美酒”奔去。
都认为西风烈刚烈太甚,独领风骚反而单调,难成上品。至于上品,盛轻旸力荐赤城的雪里红,入口虽辛锐,入喉却清凉疏阔,回味更是悠长。郭响仪不甘示弱地力荐新丰的青波酒,入口绵柔,似一脚跌落云朵,酒液在舌尖流传,这柔顺也随之千变万化,回味更是如同春风拂面……
众人都坚持自己家乡的酒才是上品,争执不休。眼看这群人又吵出了胜负欲,孟歌盯住一旁乐呵呵看戏的叶远星:“陶然兄,这各家族的名酒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只有鱼梁,别说名酒,连酒名都没有听说过。陶然兄,难道你们鱼梁人只喝水只喝茶?”
“哈哈,你猜对了,我们鱼梁确实禁酒好几百年。不过近五十年来也慢慢解禁了,虽然没什么声名远播的好酒,不过倒是有款颇具特色的酒,叫松风入瓮。这酒的酒色金黄,入口清爽,回味就像傍晚吹拂过松岗的风,带着松树、青草还有各种熟透的浆果混合而成的复杂香味,而且这酒不怎么醉人,最适宜孟弟这种酒量不高之人。”
众人纷纷露出垂涎之色,连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孟由都闪过向往之意。
唯独郭响仪怀揣着产酒名地的骄傲,寸步不让:“酒若不醉人,何必称其为酒?”新丰出好酒,青波更是世人所公认的名酒,就连皇亲贵胄都以饮青波酒为荣。
“小酌怡情,若一昧追求醉人,如牛饮水罢了,有何意趣?”叶远阳站在众人身后冷冰冰道。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射出深刻的阴影,凝重的眼神让他与守门石兽更肖似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