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之到底没赶上北缬师兄的葬礼,她一早到药庐,司无魏已经在房内等她。然后就是针灸,扎得像个刺猬,扔到蒸房熏药。她虽然没赶上葬礼,但深深的体会北缬师兄的痛楚,坐在蒸房里,体内多年聚集的寒气加上毒气,还有快将她烤熟的温度,这些全部都加诸在她这个凡夫肉体上,真真是痛不欲生。昭之眯着眼,数着时间,最后眼前一花,终于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还在蒸房,她以为昏睡了许久,其实才一个时辰。蒸房门窗大开,热气和药气都消散了。昭之换了一身衣服,师叔又不在,苏木将她送出门,然后竹筒倒豆子的将祁山最新的八卦讲给她听。 北缬师兄已经火化了,他没有家人,只能葬在祁山的陵地。 班青师姐今天下午就要走了,她是被逐出师门的,谁都不能去送。 师叔最近又准备闭关,听说是得了新的药典和药材。 山下开了家做糕点的铺子,那糕点好吃得不得了,姐妹们约着过两天去吃。 昭之兴致缺缺,只是她看到苏木灵动的大眼睛,说得高兴时展颜一笑露出两个小小梨涡,天真又可爱的样子,只得配合她的说,是吗,真的呀,还不错。 走到院门口,昭之对她摆摆手让她回,撑起伞走了。山里的雨一阵阵的,她先前在蒸房的时候还听到雨滴的声音,此刻,雨停了天又阴着,只有温湿的风在山野间吹过,空气中扬起夹在的果树的淡淡芬芳,和泥土的清新味道。 回到院子里,孟琮沅的人越来越多,各个肃颜敛容的。昭之想了想走到他门口,房间里的压低的声音都消失了,钟九带着众人退出去。 孟琮沅静坐在桌前,案上放着文件书信,他放下笔,对她招招手,“过来。” 昭之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孟琮沅隔着案几,拉她的手,放在火热的掌心里,打量昭之手里那个手镯。 昭之突然开口,“你今天不忙啊。” 孟琮沅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严丝合缝的将两人的十指交叉在一起,惬意的回答,“身子骨好了,一早出去练身手。” 昭之目光往那堆文件上一扫,全都盖得严实,什么都看不到,继续问,“恩,就出去练练身手吗?” 孟琮沅早已将她的表情和眼神一一收入眼底,“军营里有些紧急事情,也是耽误不得的。” 昭之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幽黑双眸,犹如一滩寒水,深不可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点点头,突然笑道,“恩,王爷确实应该是日理万机,贵人事忙。” 孟琮沅听出了画外之意,疑惑的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他用力抓了抓昭之的手,凉凉的软软的,指尖有带着一些薄茧,那是他平时所见的姑娘所没有的。好声好气问她,“昭昭,你是因为王爷的身份没告诉你生气了,还是最近没陪你而生气?”那声音带着一丝宠溺,一丝甜腻,昭之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有些刺耳。 昭之转移话题,继续问,“那下午呢,你要做什么?” 孟琮沅眸光流转,嘴角勾起淡淡的一个笑,“下午还有些公文要处理,然后就陪你,你想临窗听雨或者下棋品茗都行。” 昭之闻言,不由得嘴角紧抿,淡淡的说,“今天上午,北缬师兄火化了,现在已经是一抔黄土了。” 孟琮沅收敛笑容,好奇看她,神情清淡而略带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淡。“哦,你与他感情深厚,他走了你伤心了吗?” 昭之摇摇头,一字一顿,“北缬师兄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这样的人走了,不该伤心吗?” 昭之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注视着他,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被他握着那只手的手背,安慰她,“生死有命,节哀顺变。” 昭之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这一句轻飘飘的生死有命,节哀顺变,就算是他对师兄的死亡告别了吗。昭之抽回手掌,半阖双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逼视他,“听说,师兄是为了给你采药,才出的事?” 孟琮沅听到她的问话,毫不吃惊却是那么的镇定,他没有否认,点点头。昭之淡淡一笑,“所以,你知道今天上午他被火化,但是你忙着锻炼身体,忙着处理军务,没去送他?” 许是她的脸色太差,语气太重,孟琮沅看着她终于变了脸色,眼里闪过不可思议,还有几分仓惶,又好心解释问道,“他不需要我送,我也没理由去送。” 昭之闻言仿佛被雷击中,心里又觉得更不可思议,胸膛里燃气炙热的火,她一张口,那些火焰凛冽的喷向他,一句一句,不等他回答,咄咄逼人地说出口: “那班青师姐呢,她为你闯万铭阁,偷盗本门宝物,今天下午赶出祁山派。” “你也没理由去送?” “她是你即将过门的王妃,对吧?本朝金尊玉贵的六王爷,孟琮沅?” 孟琮沅脸色铁青,呼吸急促,重重的一拍桌子,檀木桌微微一震,桌上的茶杯微微一抖,有水滴溅出,落在他青色的袖子上。咬牙问,“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这一拍,将昭之还在胸腔里的质问统统的打碎了。他见昭之不说话,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没错,北缬是去帮我采药,班青是去为我偷盗。那又如何,这本是心甘情愿,我不曾欠他们什么。” 昭之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没有一丝血色。 过了良久,她猛地站起身,走到他身前,用力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银牙咬碎,“你是说他们是心甘情愿?” 好个心甘情愿,原来,她竟是如此的【心甘情愿】。痴痴的将一颗真心交付出去的时候,他一来救她便决定披荆斩棘的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认真的考虑和他下山的可能,满怀期待的数着即将和他下山的日子,在药庐吃尽苦头的时候心里也全都是他,这些对他来说不过一场心甘情愿。 大概从未被一个人这样抓住衣襟,从未被人用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待过。他不过端坐在那里,用无底黑渊般的眸子看着她,眼中满是阴霾,嘴角勾着一抹残酷的冷笑,气势慑人,“怎么,你是在责怪我吗?北缬是我咬死的?班青是我逐出祁山的?” 昭之听他冷静沉着的语调,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对呀,既然人家是心甘情愿的,她为什么会生气呢,为什么还会觉得如此难受呢。她忘了,他是个金尊玉贵的王爷,上赶着嫁给他的人,上赶着为他做事的人,恐怕可以绕祁山排上几圈了,她哪里有资格质问他呢。房间里气氛已经从凝固变得锐利如刀锋了,空气仿佛让人结冰冻住,让人难以忍受。 昭之瑟缩着放开他的衣襟,踉跄的走出房间。仿佛还在当年那场噩梦,整个掉入极寒的泉水里,从五脏六腑冷到头发丝。孟琮沅这个人,曾经真的让他觉得温暖过吗?昭之用力摇摇头,看来这场噩梦是醒不过来了。 昭之的力气只够走几步路,不去管身后什么东西重重碎裂的声音,她一步一步横穿过院子,回到房间,将门窗紧闭。找出纸笔,以前她也被墨阳欺负过,只要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就不会难受了。摆好纸张,四处摸索书,然后有开始研墨,先到一点点清水,结果水洒了满桌,一不小心就要打湿纸张了,昭之连忙擦拭。她将红丝砚倒干净重新加水,研墨。结果刚刚擦水用的是袖子,袖子上的水将纸张都浸湿了,她将袖子卷起来,开始抄书。 门外,传来叩叩的敲击声音,昭之不说话。钟九急了,一边敲,一边喊道,“姑娘,主子不肯喝药,你去看看吧。” 昭之坐在椅子上不动,听着不间断的敲门声,书上的字变成一个个四处乱爬的蚂蚁。昭之冲着门口扬声道,“不喝就不倒了吧。” 钟九锲而不舍继续敲,听到她的回答,沉默了片刻,继续说,“可他身子还没好利索,今天早上锻炼的时候,还伤着了。”昭之将笔搁下,揉揉额角,“去找师叔。”钟九没再说话,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十一过来敲门,昭之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姑娘,吃饭了。”昭之视若无睹,十一却比钟九耐心多了,一声一声,连续敲得昭之头都要裂开。她收好书,衣服,装在一个小小的包裹里,推开门大步走出去,钟九忙拉住她,挡住她的去路,“姑娘,姑娘,您别走了,我们不敲了,不敲了。” 昭之看着他就笑了,眼神却越来越冷,“那我还要谢谢你吗?”钟九低头看自己的脚丫,手上力道确实一点不减,嘴上怯懦的说,“您关在屋子里没关系,饭总要吃的嘛?” 昭之垂眸看他抓着自己的手,低喝,“放开。” 钟九心惊,连忙松手,“姑娘,你看这马上又要下雨了,您的腿才好,就别到处走了,上次您受伤主子担心得都顾不上自己的伤,在树林里找了几个时辰。” 昭之仿佛点燃的□□桶,怒意更甚,低声怒叱他,“滚开。” 如果没有那次,她又怎么会,怎么会陷得这么深呢。其实昨天她已经有些明白了,付出的真心,没法后悔,也收不回来,根本就只能往前走。 钟九却半步不退,只是艰难的开口,“姑娘,这两日就要回泾关城了,有话好好说,您就别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