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琮沅披上大氅,信步走出庭院。紫衣少年双目微阖,环手抱胸漫不经心的靠在墙上,黑色大氅微微扬起,雪地上印着他的影子。 听到他的脚步声,少年抬眼看他,用带着惋惜的语气说,“她太弱了,跟着你,能折腾得起吗?”明眼人一看她的面相带着恹恹的病气,干瘦的身材,就不是个长命的。带着点不属于他们这种人的干净气质,虽然舒服好看,但也弱不禁风。 孟琮沅闻言,突然回想第一次见她的模样,腰间挂着两条鱼,英姿飒爽抓鸡追狐狸,穿着简陋的衣物,头发随意的束起来。那双晶莹剔透漂亮的眼珠骨溜溜地转,看他的时候,毫不掩饰的意外,带着点警惕,所有表情写在脸上的样子,才一试探就带他回住处治疗。他不过随手热了点饭菜给她,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只露出带着伤痕的脚,她就撑着眼皮熬夜给他做鞋。 “金丝雀只要待在笼子里就好,不需要折腾。”他的女人,不需要有谋算天下的能力,不必陪他闯刀山下火海,更不必折腾。 紫衣少年若有所思的笑笑,不答话。那女人能乖乖的当他的金丝雀吗,能在他心里只是金丝雀吗。刚刚他可是看得很清楚,沅哥从他手底下把最嫩的几块肉抢过来夹给她,为了让她少喝更是劈手夺过她的杯子直接喝下。 孟琮沅毫不在意他的意味深长,面色一转,问到。“你那边怎么样了。” 紫衣少年眉头扬起,面露得意之色,“姜国皇帝经过这么激烈的角逐才坐上皇位,对兄弟们早已是风声鹤唳,疑心生暗鬼,一枚棋子埋到他身边,哪怕是几句假话,都能他查个底朝天。现在只等你这边都安排好,到时候元郅就要乖乖回到笼子里去咯。” 孟琮沅将事情又理了一遍,沉吟道:“等元邠发现,元郅和黑云寨隐藏的可怕实力后,还会发现他与朝廷重臣早有私下来往,你猜那时会怎样?” 别人或许以为元郅这次偷袭得手只是运气,姜国皇帝却不这么认为,现在元郅头上的荣耀越是光辉,背后的冷箭和猜疑就越是多。 紫衣少年好奇问他,“元邠发现他与黑云寨的关系以后,肯定第一时间让他回朝,这是我们要的。不过,他与哪个朝廷重臣有来往,你收到消息了?” 孟琮沅抖抖落在身上的雪,语气森冷,“我让他有,他就有。元邠要他有,他就有。”泾关城之战,元郅使得一手好棋精妙绝伦,利用内斗,祸水东移,他也可将计就计,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对元邠来说,所谓帝王之术,对待有实力且有异心的兄弟,用阳谋阴谋毫不夸张,有时候甚至连实实在在的证据都不需要。 少年抚掌大笑,赞道:“沅哥,你这招太绝了,到时候谋反的罪名一旦安上,元郅他这辈子都别想来泾关城了。” “你明天就去找姜涣,我要回京城一趟。” 紫衣少年表情抽搐了好几下,作势又要拉孟琮沅衣袖,孟琮沅往后退了两步,连头发丝都离他几尺远。“沅哥,你太无情了。人家刚刚马不停蹄跑了半个月从姜国回来,肉也没吃几口,明天又让我送到□□桶那里去挨打。” 孟琮沅严肃的看着他,面色平静的说,“你们兄弟素来不对付,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没人会多想。” 紫衣少年依旧不说话,面色松动,心里却是明白。 把姜涣引到黑云寨,到时候天下闻名的姜家私家铁骑打不过蜗居山坳里的山贼,黑云寨的势头便会随风而涨。这事再传到江湖上,自然而然就会传到皇帝元邠的耳朵里。所以,黑云寨站得越高,元郅才能摔得越重。 孟琮沅继续说,“我没时间了。太子把顾繇调回京城,现在他已经成了太傅。顾允之是我与先生之间的一个心结,太子势必会把这笔旧账拉出来,如果先生临阵倒戈,小晏,你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他今天收到的消息,太子已经去见了太后,意思不明而喻。既然要结盟总要有筹码,而顾繇仅剩的女儿顾昭之,就成了太子与顾繇的桥梁,这件事他没有对眼前的少年提。有些事,是他这个年纪所所能理解的。像顾繇,从小到大陪他的老师,可他压根不去赌顾繇对他的忠心,忠心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既轻薄,虚无缥缈,又毫无分量。 紫衣少年闻言浑身一震,惊愕不已,孟琮沅拍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了。 沉默一会儿,紫衣少年冲他展颜一笑,安慰道:“沅哥,你放心,等我执掌了姜家,你就不会这么被动了。”然后纵身一跃,足间在屋顶轻点,黑色大氅在夜空的掩盖下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孟琮沅心里暗自惋惜,这些年,姜家这艘大船,撞垮无数轻舟小船,载满了罪恶和腐朽,它太大太重,早已失控无法灵活调整。如今碰上暗礁和冰山,已然再没有人能将它拉回正轨了。 过了片刻,孟琮沅拍掉身上的雪,扬声喊道,“十一。” 黑暗中,一道人影落在他眼前。 “你让人去祁山,找那个簪子,回京城我要用。”十一应声而去。 铺天盖地的雪越下越大,才几个时辰地上的积雪已经漫过靴底,孟琮沅思虑不息,开始有些忧虑。对于泾关城里的难民,还有安置在城里的那些人,这场雪又将是一个严峻的生死考验。 “十三,让杜太守来书房见我。” 十三犹豫不已,他若是走了,这里就没人了。 “去吧,这里离书房几步路,安全得很。我要和他商量点事,这场雪一时间怕是停不住,如果不提前安排,难民棚那边免不了要冻死几个人,那些临时搭建的棚子若是经不住压,一片倒塌了又是一场祸事。” 十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转眼消失了。他不懂什么难民的事,但主子向来一诺千金,他既然说安全,在十三心里就认定是安全的。 昭之给池钟溯去了信,她暂时不回商队,要去见自己的父亲。其他的话,如山贼,孟琮沅,都未成提及。有些话不必说,如山贼,有些人却不知道如何说,她很清楚孟琮沅这是换了一种方式挽留她,而她留了下来。下一步在哪里,要怎么走,她已经全然不知,只能跟着感觉去走了。 关于父亲的,记忆里嬷嬷只提过一次,一个负心汉抛弃妻子的烂俗故事。那次之后,她就再没期待过,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还有师兄师姐们,师傅师叔,那么多人疼爱她,她已经觉得很满足。 这一年走南闯北,看过了沿街乞讨,卖儿卖女的百姓们,他们只求一口吃的,能多活一天。就算是侵略靖国的姜国都城里,街头上也有许多无人理会无人收拾的尸体。 如果是在祁山上,她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原来人生可以如同地狱一般。有次看到尸体,他忍不住想他们应该也是有妻子、丈夫、孩子的,他们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带着欢笑,希望的家。 孟琮沅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她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这世上在某一个角落,有一个人与她有这样亲密的骨血关系,可能是她唯一的家人。 那夜之后,好几天都没再见孟琮沅。昭之眼前最大的烦恼是丫头绿杞,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这孩子机灵讨喜。才过了三天,她就发现,这丫头既狡猾,还犀利,哪里讨喜,分明一点都不讨喜。 “姑娘,听说难民棚那边又冻死了几个人,这大雪天气,好可怕。”绿杞说着,害怕的吐吐舌头,把棉被披在她的夹袄外面。 “绿杞,又不让出门,我也就只能窗口透透气,这也要管啊。”昭之委屈的控诉,她简直欲哭无泪,这丫头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她被管得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坐困愁城了。 此刻,她坐在塌上,手里有一个暖手炉,屋里放了好几个火盆,烧得实在是太暖洋洋的,昭之忍不住开窗透气。结果是这丫头夸张的用被子把她裹起来,嘴里还厉害得紧,让人无处还嘴。 这几天,她想出门走走,一走到院门口,绿杞就说外面雪灾,难民四处逃窜抢劫。她想在院外转转吧,绿杞又说这里是太守府衙,姜国奸细们时时刻刻等着找姜家下手。她想在院里赏梅吧,绿杞倒是不说话了,只是一层一层的给她加衣服,最后加了大氅,又在大氅外面批棉被,穿成这样,还怎么赏梅,连走路都费劲。 在屋里待着也可以忍受,吃不必要的补药也可以忍受,但一天三顿饭外加三碗药膳定时定量的送过来,盯着她吃完,是要闹哪样。 她虽然很瘦,但竖向发展比横向发展更重要好不好。去年的时候她才到孟琮沅的肩膀,现在已经到他脖子了,吃这么多她的胃不抗议脸都要抗议了。都开始变圆了,才三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