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日,车窗紧闭,昭之缩在车里看书睡觉,连吃饭也没出来。孟琮沅也没怎么露面,身边的暗卫按他的吩咐低调办事。平素高调的姜晏也缩在车里,寻酒作乐也刻意小声小气。 众人被他们二人的气势所影响,行事小心翼翼,谨慎寡言。就连孟琮沅说的京郊集市也只留了一天就继续启程了。 不同于边境的苦寒和凄凉,京郊集市确实热闹繁盛,人潮汹涌,年节的气氛十分浓烈,人人脸上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宽阔的大街都是各地进京的特色商贩,众人很快就被人潮冲散,昭之一转头就看不到绿杞的身影,喊了两声也不见回答,便自顾逛起来。 出发前孟琮沅叮嘱,“若是走散了就别找来找去,反而耽搁时间,逛完了自行回客栈便是。”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昭之近一年的游历,涨了许多见识,此时看京郊的东西便觉得没什么新奇。看了几个摊子,有首饰,脂粉,字画,面具,泥人。买了一个狐狸银面具,没走几步又被新奇的泥人吸引了,昭之蹲下身一个个泥人看过去。 泥人摊老板热情招呼,“小公子,想买什么随便挑,这些泥人可都是新鲜出炉的,活灵活现,随便摆在那里都好看。看不中的话老夫还可以给你现做,保证栩栩如生。” 昭之拿起一对泥人娃娃打量,泥人是空心的,随着昭之的手上的晃动发出清脆的银铃声响,“老板,你这泥人还会响呢?” 说话间已经有人挑好泥人付钱走了,泥人摊老板转头冲她得意的笑,“这是老夫的绝活,全京城没第二家了,小公子要是满意的话多挑几个,给你算便宜些。” 昭之挑了几个带声响的小动物,付了钱,拎着继续逛。 人山人海的,刚开始还觉得充满人气,只是随着人流挤来挤去也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逛了没一会儿昭之就乏了,找了一处茶摊落脚。 小二刚放下茶,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昭之抬眼一看,孟琮沅将手里的两个小东西摆在桌上。那年,也是如此,一个小小的她自己放在她的门口,那时他们为了墨阳闹了不悦。昭之将小人拿过来细细打量,是她先前看过的那一家摊子现做的。有鼻子有眼儿的,看着竟相当般配。 想起泥人的传说,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昭之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那时,他还是她在山上捡回来的病人,她是孤山上的医女,他们与世无争,时和岁好。如今,他的行为让她困扰不已,在他心里,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和他藏在府里的众多侍妾一样,简简单单就可以娶回家的女人,轻易就自愿奉上一切的女人。即使那一日都说得清楚,但她还是时不时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去在意他的看法,她又算什么呢。 这几日,她也想得明白,既然再无可能,又何必在乎他人的看法呢,等见了父亲,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罢了。 “喜欢吗?”孟琮沅假装没听到她的叹息,专注的问。 昭之放下泥人,牵起嘴角,“你呢?” “我?”孟琮沅拿起她的那个泥人,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细长的眉,圆圆的眼,□□的鼻尖,圆润的唇。 “你喜欢吗?”昭之睁大双眼,直直的看着他,一如从前,她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 孟琮沅微微眯眼,深不见底的双眸,意味深长的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他并未答话,只是小心的将泥人收进衣袖里。将有着他的模样那个泥人推至昭之的眼前,“收起来吧,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昭之还想再问什么,可是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才一会儿不见,他脸色好像不太对,隐隐发青。“孟琮沅,你还好吧?”昭之探身去摸他的手腕,还没碰到他,孟琮沅站起身抬手避开。 这是一个明显的带着拒绝意义的动作,昭之有点狼狈地把手收了回去。心里觉得有些可笑,笑孟琮沅一如既往的难以琢磨。笑自己不知轻重的行为,他是堂堂的皇子,就算真的有病,也轮不到她这样一个医术低微的人来看。 “回去吧。”孟琮沅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脊背挺直,脚步却好似有些踉跄。 十一跟在他身后,对昭之抬手示意,“姑娘,请吧!” 昭之将他落在桌上的泥人拿起来,追着他的背影走了。 回到京城后,昭之在孟琮沅的一处闲置的别苑落脚。孟琮沅虽已成年,由于生母早逝、幼年离京远离朝政,多年来被遗忘至今没有封王和封地,此次回京连一座宅邸都没有,倒是教人唏嘘。 翌日,昭之吃过午饭,孟琮沅就派人过来请她去前厅,说是她父亲到了。昭之步伐稳定的走到前厅,孟琮沅端坐在主位上,他身侧伫立着一个人,昭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那人峨冠博带,莲青色云纹长袍,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不怒自威,锐利的眼神,仿佛能一眼看进人的心里。那人同样打量着她,他是当今太子太傅,昭之的父亲,顾繇。 “你是昭儿。”俄顷,顾繇开口,语气温和。 他们中间隔了几步,昭之仓惶转头看孟琮沅,孟琮沅站起身,沉着冲她点点头。 又转头对顾繇说,“顾大人,坐下说吧”。顾繇在他身侧的藤椅上入座,孟琮沅静静打量昭之一阵,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谈,我还有些文书要处理,就在旁边。”昭之默默点头,看着他走远了。 顾繇目光平静,语气平淡,“坐吧。” 昭之一言不发的坐到他旁边的藤椅上。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态度谦和,言语平和,并没有什么和亲人重逢的欣喜。 “挺好的。”昭之答。 “我是你父亲,这些年把你放在祁山,的确不够妥当。但也是为了你好,我的环境比较复杂,以后你留在这里,我慢慢和你说。”顾繇喝了一口茶,问道:“你的嬷嬷有没有提过我的事?” 昭之想起那一天嬷嬷决然的神情,决定还是否认比较好,她答,“没有。” 顾繇点点头,“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因病过世了,我的背景不便把你带回家,也不能让想害我的人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只能将你托付于人。”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语气总让昭之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又说不上来。 “听说你去年摔断了腿,现在好了吗?”担忧的目光又落在昭之的腿上。 昭之笑笑,“没什么,现在已经没事了。” 顾繇也笑,“那就好,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毕竟是亲人,虽然几十年没见,但血浓于水,亲情是骨子里的东西,时间久了,感情自然就会深厚。” “我知道。”昭之眨眨眼睛,嘴上应承,面色平静如水。 她心里清楚,这种所谓的亲情,不会有了。即便这么多年横亘在二人之间,昭之还是一眼就看穿了他谦谦风度之后的冷淡,还有他打量她许久之后眼里闪过一瞬即逝的失望神色。她不是他理想中的女儿,他也不是她理想中的父亲。 “你师尊可有给你许配人家?”顾繇笑着问。 昭之沉默良久,才答,“未曾。”心里有些沉重,不管是墨阳还是孟琮沅,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没有就好,你年纪还小,在爹身边多留几年。京城好儿郎多的是,咱慢慢挑。”顾繇豪迈的一笑,出声安抚她。 昭之也笑,“其实我想回祁山,京城这里有些陌生。祁山反倒自在些,既有师傅授业解惑,还可以跟着师兄四处游历,他们都可以照顾我。而且我已经这么大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您不用担心。” 她这一趟跟着孟琮沅来京城,一来看看别人口中繁华的京城,二来想看看自己的生父是什么样子,今天见到了,并无惊喜,也并未打算常驻。 “不行。”顾繇断然否决了她的想法,“不管怎么样,爹把你接回来就是为了补偿你,而且,你娘泉下有知,也无法安心。” 昭之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她不好太固执,把事情弄得太僵,眼前这人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反正年前是走不了了,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昭儿,再过几年你也该成亲了,留在爹身边好好陪我,好吗?”顾繇到底是她父亲,话里行间淡漠又带着一点点的慈爱语气,他的眼角有些许的皱纹,昭之有些动容。末了,她点点头,“好吧,我会考虑的。” “如此甚好。你收拾收拾,跟为父回家去。”顾繇轻抚衣袍,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说,“你的闺房打理好了,保准你会喜欢。” 车马终于在顾府门前停下,昭之被丫头从车里搀扶下来,她仰头望着高高石阶上的顾府大门,门上高悬的巨大匾额。 顾繇站在台阶下对她淡淡的说,“过了这个门,你就是顾昭之,当朝太傅的次女。” 她从前只是昭之,以后,便是顾昭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