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宽阔的大街驶过,一路商铺林立,人烟稠密,一派繁华气象。 郡守府面北而建,殿宇巍峨,朱门大敞,门口两列军士执戟而列,气势威武。马车却不从正门入,绕了小半圈,从西角门驶入。三个人并一个书童被领到一间花厅坐下。小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先前那副官带着两个黑甲武士守在门口,摆明了不让他们离开。 书童的面上不由闪过忿忿之色,提高了声音嚷道:“郡守府真是好大威风,我家郎君好心帮人,还帮出毛病来了不成?” 蒋浩卿斥道:“惜墨!” 惜墨的眼圈都红了:“郎君,你和白郎君好不容易才得了入府学考试的机会。” 蒋浩卿叹了口气:“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需介怀。” 惜墨不服:“郎君!” 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就算现在郡守府放人,我们也赶不及了。” 惜墨的声音被掐断,片刻后,忽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白郎君,郎君,你们为了这一天准备了那么久……” 蒋浩卿倒是豁达,反而笑着安慰他道:“明年还有机会。” 惜墨哪里甘心,红着眼睛对田诺大喊:“都是因为你!你……” “惜墨!”蒋浩卿的声音严厉起来,惜墨不敢再说下去了,索性伏地大哭。 田诺咬了咬唇,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她是不是不该救元如意?不该拦蒋家的马车?如果是她,高考时因为救人被耽搁了考试,被救的人却反过来这么对她,她心里该有多憋屈啊。 可,她心里明白,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元如意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蒋家的马车她也依旧会拦。她想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花厅中一片死寂,只余惜墨的哭声不绝。蒋浩卿叹了口气,向来带着三分笑的圆润面孔上终是现出无可奈何之色。田诺下意识地看向白雁归,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如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副官在门口沉声道:“郡守娘子有请小娘子入内衙相见。” 田诺“啊”了一声,从沉思中惊醒,正要出去,身后忽然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小丫头……” 田诺诧然回头,就看到白雁归黑如夜空,亮如星子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她心头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寒气,只觉全身上下,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一动都无法动弹。耳边,他不疾不徐的声音不容拒绝地钻入她耳中:“你救了元家小郎君,元家必然要报答你。” 她当然知道,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担了那么大的风险救元如意,不就是因为这个?她不想被卖,不想从人变成货物,她想在这个世道有尊严地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她还要寻找雨花石珠的秘密。这一切,只能指望用这点恩情换来郡守府的庇护。 白雁归对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又看了白雁归一眼,却看到对方唇边淡淡的讥讽,心头一跳。白雁归忽地跨前一步,弯下腰来,一手虚搭住她肩,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真对浩卿过意不去,这是一个机会。” 似暖似寒凉的气息拂过耳边,田诺全身都僵硬了起来。他的意思是……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完全猜到了她的想法,现在他要她做出选择,是利用恩情求自己的前途,还是他和蒋浩卿的前途? “小娘子,莫要让行善之人心寒。”少年低低的声音如幽咽冰泉,令人遍体生寒,随即直起身来,冰凉的手仿佛不经意地划过她纤细的脖颈,在颈边的大动脉旁微一停顿。 如毒蛇游过肌肤。 田诺一个激灵:不,他不是要她做出选择,而是逼迫她作出补偿。她咬了咬唇,看向白雁归,却见他凝视着她,神情平静而无害。只有她,能看到平静下暗藏的迫人锋锐。 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怎么会带给她这般可怕的感觉?或者,只是因为自己觉得有愧于他们,才格外心虚而产生了错觉? 一定是错觉!田诺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田诺,对方可是比你还小,你要被他吓到,那也太丢脸了吧。 她定了定神,迎向白雁归,笑得甜美软糯:“白郎君放心,你和蒋郎君的恩情,我定会记得。”恩她记下了,这梁子她也不会忘。 白雁归措不及防,目光和她撞上,剩下的话顿时全被堵住。 他似乎这才发现,小女孩有一对生得极好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当她甜甜笑着说话时,那两湾泉水便仿佛活过来一般,潋滟多姿,熠熠生辉,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便沉溺了进去。 这小姑娘……白雁归只觉心头仿佛被羽毛轻挠了一下,有些恍惚。 田诺内心的小人儿露出微笑,比了个胜利的V字。 * 花厅外候着一个婆子,见到她出来,蹲下身要背她。 田诺觉得别扭,连忙道:“让我自己走吧。” 婆子笑道:“我家娘子等着见小娘子呢,还是这样快些。” 田诺望着自己又红又肿,几乎已经完全失了知觉的赤脚,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婆子背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院子。院中古木参天,房屋轩丽,红漆的廊下垂手站着好几个穿着杏色小袄,容貌秀丽的侍女,见到她们过来,一人迎上前接过田诺,另一人忙打了帘子,脆声禀告道:“娘子,小娘子到了。” 抱着田诺的侍女进了屋子。田诺一晃眼间只看到红漆的柱子,青砖的地面,黑漆的家具。上首跪坐着一个穿着石青提花袍服的美貌妇人,后面呈雁翅状站着两排侍女。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融融的舒适极了。侍女将她放在地上,地上也是热乎乎的,这是……地暖?古代好像是叫烧地龙? 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已经有地暖了,也不知是怎么实现的。她不着边际地想着,想借此平稳一下因刚刚和白雁归的交锋带来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 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兴奋地道:“阿娘,就是她救了我。” 田诺侧过头,就看到装扮一新的元如意正对着她笑。她也对他笑了笑,就听到侍女在一边提醒道:“还不快见过娘子?” 田诺:??她可不懂这里的礼节。不过田诺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她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心理素质好,压根儿不知怯场为何物。纵然不知道怎么做,她依旧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向上拱了拱手道:“见过娘子。”目光所及,但见上首的郡守娘子云鬓雾鬟,眉目娇艳,看上去雍容而美丽,和元如意倒不是很相似。 元如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听侍女伏地道:“小娘子出身村野,不谙礼节,还请娘子勿怪。” 郡守娘子道:“无妨。”和颜悦色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元如意抢着道:“我知道,她叫傻妮。” 田诺:“……”磨牙,元如意这小子是不是皮痒,难道竟要她顶着傻妮的名字过一辈子? 郡守娘子见她一脸委屈,不觉莞尔:“那不过是贼人胡乱起名的,怎可当真?”又柔声问田诺几岁了,是哪里人,父母在何处? 田诺趁机说了自己的本名和原身的年龄,想到家乡父母不由眼眶一热,顿了顿,才低声道:“我,我找不到家,也找不到爹娘,回不去啦。” 郡守娘子只当她年纪小不记得了,安慰她道:“你也莫急,慢慢找,总能找到。”又打量了她一番,仿佛无意提到,“我听如意说,你原是糊里糊涂的,后来梦到仙人指点,才忽然明白过来?” 田诺心头一跳,本能地提起了十二万分小心:这话可关系到她会不会被当成妖孽烧死,无论如何都不能露出破绽。她心中念头转过,面上却丝毫不露,点了点头,一脸天真无邪:“是。” 郡守娘子现出好奇之色:“到底是怎么个情景,你能说说吗?” 田诺又把告诉元如意的话一丝不差地又说了一遍,暗暗庆幸自己的记忆力不错,不然,两遍说得不一样,乐子可就大了。 郡守娘子双手合十,露出庆幸之色:“谢天谢地,神仙保佑。说来也是如意的运气,落难之际能碰到小娘子。” 田诺大感意外,郡守娘子这是一下子就信了她的话?这么容易?她还准备了对方会再三盘问呢。 郡守娘子又看了她一眼,仿佛才发现般,吃惊道:“这孩子,怎么大冬天的就穿这点?着实可怜见的。春桃,你先带她去梳洗吧。再着人去寻二娘子,问她拿套衣裳给田小娘子换上。” 抱田诺进来的侍女垂首应道:“是。”依旧过来抱她。 田诺想起了还在花厅中等着的蒋浩卿和白雁归。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白雁归又黑又亮,仿佛带着锋芒的漂亮眼眸,她顿时一个激灵。“等一等……”她抬头看向郡守娘子。 郡守娘子抬起一手止住她,“你先梳洗,有事等你打理好了再说。” 田诺也知自己身上脏得不像样,若是从前,不用人说,她早就冲进浴室了。可这会儿,事有轻重缓急。 她又拱了拱手,不顾郡守娘子的拒绝,神情恳切而焦急:“娘子,我们逃出来后,遇到两位好心的郎君将我们捎带回城,大郎君将他们也带到了府上。” 郡守娘子微笑,神情雍容:“我已知道,锐儿实在莽撞,我会让他道歉,重谢两位郎君。” “只怕不够。”田诺直言不讳地道。 郡守娘子的笑容一凝,神色微露不悦。 田诺只当没看到,一鼓作气地道:“两位郎君原本要去府学考试的,却因为这事耽搁了,娘子可有办法让府学通融?”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 郡守娘子沉默地看向田诺:小姑娘形容狼狈地站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儿,瘦弱得可怜,偏偏神情坚定。大概是怕被打断,话说得又快又急,软糯中透出了几分天真不知事。郡守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恼意散去,沉吟道:“此事只怕难办。”口风却是松了。 田诺咬了咬唇,坚持道:“终究是因我们误了两位郎君的时间。” 元如意听到这里也在一边帮腔:“阿娘,总不能让别人嚼舌根说我们郡守府恩将仇报吧。” “胡说什么?”郡守娘子横了元如意一眼,“你的恩人是这位小娘子,要报答也是报答她。”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田诺心一横,脱口而出:“娘子,我不需旁的报答,只希望不要负了两位好心的郎君。” 闻言,郡守娘子眉头皱起,声音冷下,情绪难明:“小娘子倒是高义。”却显得郡守府恩将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