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归在一片竹林外停了下来。春风拂过,翠竹摇摆,隐隐露出飞檐一角。竹林之后,则是绿树清溪,鸟鸣山幽。 好个清雅幽静的所在。 田诺有些惊讶:“你住这里?” 白雁归背着她迈步向里:“这里是族学,我暂居在此。” 田诺想起他让产之事,顿时明白过来:他兄嫂竟是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给他留。 田诺腹诽:这人是不是读圣贤书读傻了?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不过,他那对哥嫂,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弟弟让产,也不是什么好人。 族学是白家祖上发达后专门修建的,选址讲究,三进五间,占地颇广。进去就是一大片空荡荡的院子,竖了箭靶,设了马棚;第一进五间房子通通打通,作为学堂,两边还留有学生的休息处;第二进则是先生们的住处;第三进做了库房和客房,白雁归的临时住处就在那里。 天色已经全黑,学生们都回了家,里面一片静悄悄的。白雁归上前敲了敲黑漆的大门,不一会儿,一个四十余岁,眉目清秀的儒衫男子提着灯出来开门。 白雁归愣了愣:“先生,怎么是你亲自来开门?” 儒衫男子笑道:“我估摸着是你,特意来迎一迎。”态度十分亲昵。 白雁归谢道:“有劳先生了。” 儒衫男子摇头:“你也忒多礼了。”看到他背后背着一人,不由一愣,“这是?” 白雁归道:“她就是礼十叔的那个孩子,以后跟着我了。”又对田诺介绍道,“这位是族学教经义的陆慎言陆先生。” 陆先生有些惊讶,他知道白雁归去郡守府接人,刚刚发生在族长宅中的事却还不知道。 白雁归没有多解释,放下田诺。田诺何等乖巧,立刻向陆先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陆先生见她年龄虽小,生得却是极好,举止做派落落大方,礼仪周到,不由欢喜,对白雁归道:“你师母知道你今天会回,准备了几个菜,你们俩一起过来吧。” 白雁归没有推辞,只道:“我先带她安置行李。” 陆先生点了点头,殷殷嘱咐:“不要让你师母久等了。” 白雁归应下,带着田诺往里走去。 沿路种了许多桃李,正当花期。一路行去,但见月色下,一片片粉色桃花如霞,白色梨花如雪,间杂而开,好看煞人。春风拂过,花香盈鼻,田诺不由精神一振:白雁归这个临时住所看上去倒是不错。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现实沉重打击到了。 白雁归住的小屋内异常干净,空荡荡的白墙,龟裂的泥地,没有桌椅,只有几个表面磨得光滑的石墩,唯二的家具是一张破旧的竹榻和一个门都没有的矮柜,连杯子都只有两个缺了边的。 这里哪像是有人过日子的地方!除了干净得可怕,甚至比她刚刚穿来时呆过的董大郎的院子还要穷酸。 家徒四壁! 不对,比这还惨,因为连这四壁都不属于他。 田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总结道:“你可真穷。” 白雁归看向她,等她的下文。 “还要再养我一个你会更穷的。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仿佛在说,你快改变主意放了我,快改变主意吧。 “不必考虑!”白雁归闭了闭眼睛,默念了八百遍她还小,不懂事,不想让自己失控。今天是第几次了,她就这么不想他照顾她? 他好不容易抑制住再次升腾而起的怒气与恶念,不愿再轻易被她激怒,如前世无数次一样,轻易被她挑起火气,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 田诺眼珠转了转,趁他不注意,蹑手蹑脚地向外而去。就算跑不脱,也务必给他添添堵,务必叫他明白,她才不会任他摆布。多来几次的话,想必他这种性子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养小孩的麻烦,不想管她了吧? 才走几步,后领被人拎住,白雁归冰冷的声音响起:“诺诺,不要调皮。” 田诺觉得他的声线有些奇怪,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怕的情绪。她想回头确认,白雁归却直接从后面将她拎了起来,大步向内室走去。 这也太过分了!田诺挣扎着,奈何双脚离地,无从借力,只得大叫:“放开我,白雁归你放开我!” 白雁归一言不发,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扔。田诺惊叫起来,就他那个硬得可怕的木板床,还不得把她摔得七荤八素?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他及时抓住了她,卸掉一把力,空着的一手拉过床尾的薄被,抖开,劈头盖脸地盖上了她。 田诺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差点透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好不容易从被窝中钻出,小脸早憋得通红,所有的好脾气全部消失:“姓白的,你混蛋,你要闷死我吗?” 脑门被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幽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你也姓白。” 田诺噎了一下,捂住额头再次控诉:“你以大欺小,虐待儿童!” 这词新鲜,白雁归冷冷道:“你要是再想跑,这儿童我还真得继续虐待了。” 田诺气得肝疼:“我要告诉族长爷爷去。” 白雁归道:“你只管去,你看他信我还是信你。” 田诺气得眼角都红了,后悔刚刚怎么没有多捶他几下。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了!别人穿越都是身份贵重,受尽宠爱,怎么偏偏她就这么倒霉,先是碰到不要脸的人贩子,再是遇到不讲理的元家,最后还摊上了这么个讨厌鬼? 眼眶越来越红,白雁归的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此时乍一看到,满腔郁恼顿时冰封,迟疑地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眼角:“你哭了?” 田诺闭上眼睛一个翻身,脸朝下埋在枕头中,拒绝理他。她感觉到他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似乎想翻过来仔细看看。她哪肯让他看,头朝下埋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哭了?白雁归的手顿住了,只觉整颗心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揉成一团。疼痛得几乎失了知觉。 他的诺诺,从来不哭的。 前世,元氏在危亡之际将她献给了他,以求苟活。他有意怜惜,她却怀念亡夫,处处激怒于他。后来,他在愤怒和绝望之际失了控,那时,她也只是白着脸承受着,用一对仿佛燃烧着火焰眼眸狠狠瞪着他,让他明白她有多恨他。她在他身边三年,无悲不喜,不哭不笑,直到那最后一刻——她等待许久的复仇时机到来。 他的心蓦地大痛,可即使是那一刻,她也没有流哪怕一滴泪,而是朝他绽放了令他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笑容。 他曾发过誓,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控制住内心的恶魔,宠着她,让着她,不会再让他们走到前世那一步。可他做了什么,他竟然把她欺负哭了! “诺诺,”他抓住她肩膀的手略略收紧,发现她微一瑟缩,立刻收了力道,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肩膀,颤声道,“别哭。” 田诺不说话。 “诺诺。”他又唤,心痛难忍,喑哑着嗓子道歉,“抱歉,是我不好,你别伤心了。”她还是个孩子呢,一时拗不过来也是正常,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让让她? 田诺还是不理他。 她要怎样才会原谅他?他心神大乱,节节败退:“只要你不哭,我答应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她细细的嗓音响起,大概是因为趴着,声音有些闷闷的。 “嗯。”这会儿,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为她去摘。 “君子一言……”她的声音明显响亮起来。 “驷马难追。”他立即接上,隐约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田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睛明亮,笑意盈盈,哪有丝毫哭过的影子:“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要收养我了。” 白雁归的动作僵住,被欺骗的愤怒和知道她没被他气哭的喜悦两种情绪交织冲突,叫他一时竟无力反应,连她再次说出不愿在他身边的话都来不及愤怒了。 她总是这样,轻易就能拨动他全部的情绪。 激荡的情绪几欲喷薄而出,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乌漆漆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田诺被他看得发怵,咬了咬唇,色厉内荏地抬高嗓门:“你该不会反悔吧?” 他抿唇,面无表情地道:“除了这一条。” 田诺大怒:“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那追呢?” 他心中苦笑,淡淡而道:“在你面前,我做不了君子。” 不要脸,真是太不要脸了!田诺气得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他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田诺在心里“呸”了一声,还不是说得好听?她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看到她眼中的不屑,白雁归心中刺痛,却已无力再气。 他轻轻阖目,用一种近乎心平气和的语气问她:“诺诺,我来照顾你不好吗?你还太小,一个人过很会难。” 田诺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闻言想了想,非常耿直地回复他道:“有人照顾我当然好,可那个人是你就不太好了。” 白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