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赶工忙了一晚上,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惊春才躺床上睡下。 等她起时已临近中午,匆匆忙忙换衣裳出房门,就见她亲娘王氏在堂屋里一边收拾饭桌一边骂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合着你是夜猫子转世,专捡晚上倒腾活计?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惊春不敢做声,默默溜去厨房洗漱。 王氏跟进来熄了灶火,从锅里打起一碗浓稠的米粥来,“一会儿你回来的时候,顺道去韩家看看……哎不,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好了。看看你那没良心的哥哥何时回来,是不是叫你嫂子给拐跑了!” 韩家正是她嫂子的娘家。 惊春家中一共也就五口人,就她,她娘,她哥哥,她嫂子,还有她过了今年十二月才满四岁的小侄女儿宁宁。 人口不算多,但地方也没多大,五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免不了要生出事端。 但她是王氏的亲闺女,而她的哥哥又因数年前的意外变成了傻子,成日寡言少语,无事便呆呆坐着,有事唤他才会动上一动。侄女儿宁宁更是个小孩子,远没有挑拨是非的能力。 故而这争端便多生于王氏与她嫂子间,婆媳两个见了面要吵,不见面也要互相数落对方的不是,有时候闹腾起来,真真是好几天都不得安宁。 这回就是她嫂子带了丈夫与女儿回娘家去,一去几日都不见回来。 王氏可以不见儿媳,却决不能不见儿子与孙女,这才会缠着惊春念叨不休。 惊春就着王氏的手喝了一口粥,嫌嘴里没味,又用筷子夹了一点小菜扔进嘴里,“娘你别急,一会儿我交了活计回来,就同你一块儿去嫂子家。” 惊春今年已二十有四,却还待字闺中,未曾出嫁。便是因当年家中遭难,她自卖自身换了银子丢给王氏,就跟着买主去了外地,直到三年前才回来。 她来时也有积蓄在身,可王氏却不许她动用,就怕她日后无依无靠,得留着这笔钱傍身、 既然动不得积蓄,惊春也不能舍下脸来吃嫂子的嫁妆,就寻了个绣庄领了活计,靠这手艺挣些钱财,以供平日花用。 王氏闻言却道:“她家又不远,我自个儿就去就得了。倒是你,别耽误了时候,免得他们又扣你工钱。” 惊春笑道:“他们还敢扣我工钱?桌子又是不想要了?” 她回来的时候并不光彩,尤其是王氏那会儿竟没认出她,只张罗着去请大夫来救人,倒没想过会害了她的名声。 也是为这缘故,她跑去绣活领工钱时受了刁难,那管事不肯按照说好的价钱与她结算,非要找出种种借口来扣押她一半。 她见此情形,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使出功夫,把管事结账的桌子一掌拍碎,然后问他:“你到底给钱不给?” 那管事立即怂成了鹌鹑,从此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敢有半点违抗。 王氏听后却愁了,“你这样行事……好了好了,你且快些吃吧。” 一时吃完了粥,惊春对王氏叮嘱完一句:“你等我回来。”才肯往外走,步子又快又急,想着早去早回,免得王氏借故就撇下她先去。 可谁知回程时却变了天。 晴空万里炸过一声惊雷,如珠的冷雨便倾盆而下,狂风吹来积云无数,在顷刻间把白天变作了黑夜。 惊春没防备,才领了绣活儿从店里出来,线团布料等物都没来得及塞进随手缝制的长布袋里,就叫这场大雨劈头盖脸给打懵了。 “你还愣着做甚?雨也不晓得躲一躲?” 就在这当口儿,有人举着一把薄伞冲过来,一只手牵了她就赶紧跑。 三两步蹬到了附近茶铺的屋檐底下,那老板最是小气,一张嘴就是:“来喝茶可以,躲雨不成。” 不待惊春说话,那人又解下荷包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随便上点什么吧。” 老板立即问:“白水成不成?” 惊春呛回去,“成啊,我要三桶烧开了的白水,还要你给我抬家里头去!” 老板拿了钱往后一缩,“行行行,怕了你成不成?”又连声高喊伙计的名字,但没人搭理,他只好自个儿去后灶准备吃食去了。 这铺子也不大,三两套桌椅摆下来就没有转身的余地了——天气好的时候都是直接摆在路上,这是下雨了没办法才收进来的。 惊春打小在这一片长大,同这老板也算相熟,缓过劲儿来就自顾自推起桌椅来。 老板提了一壶热茶上来,忙阻止她道:“诶诶诶,你这样摆弄,叫别人哪有地方坐?” 惊春道:“天气这么坏,你这儿东西又没多好吃,谁会上门来光顾你生意?”一面说一面也不停手,直到把位置都腾出来了才邀请那人坐下,“三哥你怎么来了?” 被她称作三哥的蒋邵平微微一笑,“刚好到这边来做生意,听说你也在这里,就特意过来看看。你这两年过得可好?” 惊春笑道:“好啊,怎么不好?有钱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要舒心多了。” 老板在一旁揭短,“这位小哥哎,你可别听她乱说。她的日子哪叫好啊?她哥哥是个傻的……” 惊春家的情况,这附近街坊邻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家里前脚出事,后脚她就不见了踪影,说是说自卖自身,为她亲娘留了一份钱财,可谁知她做的是什么样的营生?尤其是她三年前回来的时候大了肚子,而她亲娘则因为多年未见,都认不得女儿,还当救了个无辜女子,大张旗鼓在夜里找大夫,把一众邻居都闹醒了。 偏她嫂子又厉害,看不惯小姑子与婆婆沆瀣一气,就把她当年回来的情形宣扬了一遍一遍,有些好事者都将它编成顺口溜教予孩童唱了! 惊春忙打断了老板的话,“敢情李老板这儿卖的不是茶,而是旁人家的琐事啊?” 李老板道:“我不说人家也会说,便是人家不说,你嫂子一来,不也一样要露馅?” 惊春道:“既然这样,那我也来说说你家事好了。三哥你晓得不,他儿子在两个月前跑了,就因为给这抠货白白使唤了多年,最后连个媳妇也娶不起!” 李老板急了,“那是正经女人吗?她要是个正经人,你会挺着大肚子跑回来吗?花言巧语忽悠你卖身,可卖到什么干净地方去了,你倒是说说看?”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住口不言,灰溜溜地躲了。 原来惊春当初卖身,却是有中间人做介绍,只是那介绍的原是好心,倒为她回来时带了身孕,无端背了一顶黑锅在身上。 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几乎是立刻,蒋邵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大肚子?你当年是带着身孕走的?” 惊春张口就是谎:“你听他胡说!都是我娘闹的,我害了胃病就以为是怀孕,大半夜地跑去敲我舅舅的门,非要他给我开堕胎药。吵醒了半条街,弄得我真是百口莫辩,有苦难言。” 她同蒋绍平熟归熟——曾在同一个主子手下共事过,教导过她一阵武艺的老师又是他的生父,二人算起来有师兄妹的情谊——但也不是什么话都适合告诉他,虽知道他不会乱讲,却也不想让他担心。 蒋邵平道:“世上竟还有事能难倒你?” 惊春却道:“怎么可能没有?就比如我当初好悬才留下了一条命,胆子都给吓破了,龟缩在家里,哪儿也不敢去。” 说话间雨势渐小,惊春实在不愿多留,便起身走到门口朝外张望,佯装了看见什么的,就忙向蒋邵平道:“三哥我有事呢,得先走了。” 说完她急匆匆跑了,连雨未停歇都顾不得。 蒋邵平原是想追,又叫突然冒出来的李老板给拉住了,“好歹是花了钱的,你总要尝上一两口再走啊。”顿一顿,又说,“我这儿还有两盘刚做好的点心,您看要不要上啊?” 蒋邵平便又顺势坐下,“老板对她家的事很熟悉?” “说不上十分熟悉,但到底做了多年邻居,一些闲言碎语还是听说过的。” “那烦请老板先告诉我,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 “合着小哥同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她是谢惊春啊,赵家最小的女儿,打小被她爹捧在心尖尖上长大的。” “她从前也是这副模样?” “模样?她模样怎么了?她从前也是个美人胚子,何况走的时候又小,才十来岁呢。回来却有这么大了,长开了长美了也是寻常事啊。” …… 那头茶铺老板为了两盘点心钱,恨不得将惊春的祖宗十八代都从土里刨出来卖,而这厢惊春摆脱了蒋邵平,心下很是松了口气,一路小跑回了家,叫雨水淋了个浑身湿透。 惹得她亲娘王氏见她就骂,“你作什么作!这么大的雨躲也不晓得躲,好好的材料都叫你给泡坏了!” 惊春对于王氏的话,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全不当一回事儿,自去房中换衣服不提。 待她出来后,王氏还在骂,只是念叨的对象从她变成了她嫂子,“又回娘家去了!她怎么成天回娘家?自己去也就罢了,非要把你哥哥也叫去,还有宁宁,才几岁的孩子也要抱着走!你哥还能给她亲爹兄弟打下手呢,宁宁去了能做啥呀?” 惊春听着有些不耐烦了,便堵她一句,“你之前不也天天回娘家?” 王氏一噎,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多早前的事了?你怎么还提?” 惊春应一声,有口无心,“是啊,都多早了。” 王氏自觉被戳中了痛处,讪讪道:“其实也没多远呐,我那死鬼才走了十年都不到。”一面说一面端了饭菜并碗筷出来摆好,“你这个月,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一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死不了。” 王氏顿了一顿,才小声道:“可你不是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