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潘金莲喜气洋洋收拾了自个儿,回身将裙子拾掇得整整齐齐,往袖口别了两方苏州丝绸绣梅花的汗巾子,去了隔壁拿出胭脂水粉,往本就□□一张的面上扑了一层淡淡的茉莉花粉,显得愈发白嫩了。 当然,也没忘了将一对极有标志性的水鬓描得细细长长的,这才打开门迎了张大户进屋。 武迎儿见她走了,不敢在床上多躺,早被打骂支使惯了。金莲让她煮茶水,她就赶紧起身,找来衣裳穿上,绕过小隔间的木板,到了里间。 他们现住的,正是张家大宅子临街的两间屋,由她爹向张大户租赁来的。靠东这间隔成两个隔间,外头临街窗处待客,里头是夫妻卧房。隔壁靠西这间,也是隔成了两间,外头靠窗间小得不像话,给她作“闺房”,后头稍大些的,就留作灶房。 张大户何许人也? 其实糊糊涂涂活了二十年的迎儿也说不清。 只知他是县里有名的大财主,靠着娘子发了迹,是远近闻名的“妻管严”。 但夫妻俩又没个子息,主家婆将房里看管得严丝合缝,伺候丫头个个丑得见不了人,前几年买了潘裁缝家闺女去做弹唱丫头……也就是毒妇潘金莲了。 潘金莲本名潘六姐儿,被主家婆晓得她勾着家主坏了身子,一怒之下要将她打发了,被迎儿她爹接盘下来,讨来做了继室。 可惜,她爹讨得了她的人,却讨不来她的心。 她自从来了这武家,日日趁她爹出门卖炊饼之机,与后头张大户藕断丝连,偷偷私会,打量着她爹老实巴交的汉子,发现不了这猫腻……还连带着支使她做那把门望风的帮凶。 上辈子的潘金莲……是她一辈子的噩梦了,胆小如迎儿,好容易又得了生的机会,哪里敢回想那人间炼狱? 她这继母不止为人利害,擅阳奉阴违,对着人一套,背了人去又是一套,将她打骂得猪狗不如,后头居然还将她爹也害死了……这般利害的人,最终还进了西门府,听说大官人家好些个娘子小郎君都被她祸害了! 迎儿吓得缩了缩肩膀,赶紧提了茶壶,往里头抓了把大叶子茶,熟练的生了炉火,支上茶壶,慢慢煮起来。 这间灶房还算宽敞,墙角支了口腰粗的米缸,口却开得极小,只容一只浅口小杯进出……这是继母的惯用把戏了,防着她偷米做饭吃哩! 想到米饭,她嘴巴里口水都要淌出来了,自从鞑子攻下来,她就未曾吃过米饭了,哪日里能得半个窝头都是天大的好事了!白米饭……就是干吃,她也能吃下一锅去! 想着就恨不得抓一把生米嚼了去! 但下意识的一想到继母厉害,又强行将眼神移开,看到米缸旁还有个面缸,那是她爹做炊饼用的粗面,每日里头做四担去,因饼子做得白胖浑圆,量足又够劲道,午食后没多久就能卖完了。 想到那白胖的炊饼,武迎儿嘴巴酸得不像话了,只觉口水如方才的眼泪一般,滴滴答答落在胸前……没法子,太饿了啊! 大锅里头,只余了锅底一点蒸饼水,蒸笼里干干净净,所有炊饼都被她爹挑走了。 她眼神又失望的落回那两口大缸上,一面是白花花粒粒分明的大米,一面是黑黄粗糙的麦面……两个都好吃!生嚼都好吃!想着那嘴巴里头愈发酸了。 那面缸只有阿爹会注意,继母几日都不曾沾手过做饼活计……嗯,她悄悄吃一把,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想着胆子就大起来,过去揭了面缸盖子,弯腰抓了小小一把来,定睛一瞧,却是白得晃眼……这明明是细面! 她未多想,只寻思着怕是这两年家里的境况还算不错,至少比她后头嫁那家人好多了。 她倒是想掺点水,将面做个饼子,放炉子下烤着吃,喷香喷香的……可这样的话,继母在隔壁定也能闻到香味儿,到时还是得挨打。 炉子上的茶壶已经“扑腾扑腾”冒起来了,她忙用块帕子垫着,将壶提下,一股淡淡的茶香味儿扑来,闻得她肚子更饿了。 于是也不再犹豫,大着胆子拿了个小碗来,抓了两把细面丢碗里,倒上滚烫的茶水,用筷子就着搅和几下,管它面熟不熟呢,生的她都能吃下!趁着继母还未唤她,三两口管它烫不烫就喝进肚子里去。 已经三年未吃过米面的干瘪肚子被安抚到,迎儿舒服的叹了口气。 她快脚快手将碗筷收拾干净,放回原位去,居然有股小小的得意……哼!那毒妇不知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偷了东西吃哩! 这偷东西吃的滋味真好! 日后,若她爹不在,她还要照着这般来,自己吃饱不算,还得让她心疼死! 心里想着,嘴角就慢慢翘起来,心疼死你个毒妇,恶婆娘,母老虎! 十二岁的少女,经年累月吃不饱,生得瘦弱极了。平素几乎不敢抬头看人,现在得意的仰起头来,倒是露出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来,眸子水亮,居然莫名的好看。 隔壁屋里,那床铺“吱吱咯咯”响了十几下,就停下了。迎儿得意的想,照着“前世”婆娘们的说法,这张大户也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喘口气儿的功夫就完事儿了……那毒妇怕是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果然,那隔壁就传来泼辣的说话声:“大官人,大官人再持一刻钟罢,奴还未到哩!” 张大户喘着粗气道:“小心肝,老爷我这几日着了风寒,体力不济,待过个几日身子养好了,敢情弄不死你!” 潘金莲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着奉承:“是是是,老爷老当益壮,顶顶厉害呢,回回都恨不得让奴死了去……” 张大户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着骂了句:“好闺女,真会说话,你要个甚,你爹都能允了你。” 迎儿听得羡慕极了,她这继母厉害之处就在于,随便几句话几个字就能哄了这些男人欢喜,最终落了不知多少好处去……她若能有这本事就好了,也不图能得甚好东西,只要少挨两顿打,她就阿弥陀佛了! 果然,潘金莲就趁机提出要打一对儿金灯笼坠子来,张大户连连应下,她又打蛇上棍,提出要一身苏州缎面绣花裙,老头也答应不迭。 隔壁迎儿听得眼睛都亮了,这些好东西她虽未曾见过,但她相信继母“眼光”,她亲自开口讨要的,定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十二岁又无甚见识的少女就跟着羡慕:她也好想要啊! “迎儿,煮碗茶来吃吃!” 闻得潘金莲叫她了,武迎儿忙提了茶壶过去,顾不上闻那臭烘烘的腐朽气味儿,拿出两只白瓷碗来,给二人各倒了一碗黄漾漾的茶汤,又低着头缩着身子退回隔壁去。 老头就取笑道:“武大这丫头倒是与他一模一样,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将你嫁与这等货色,真是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了!委屈我的儿了!” 金莲依偎进他怀里,假哭两声,只道:“好爹令儿去往何处,儿便去往何处,令儿嫁与何人,儿忍着心疼嫁便是……只是,儿这颗心,日日挂在老爹身上,只差茶饭不思了!” 老头感动不已,紧紧将她搂进怀里,见她红艳艳小嘴儿,乌黑黑云鬓,恨不得立时再来个梅开二度……可惜那活儿却不甚顶用,暗自下定决心,今日家去了就得找胡僧买点药来,先紧着哄好了金莲再说。 潘金莲心内翻了几个白眼儿,趁势又提出想要条杭州丝绸的汗巾子来,老头虽也心疼那二两银子,但还是满口应下。 迎儿将耳朵贴着墙壁,倒不是对他二人的肮脏事有兴致,只是想听听她继母又从老头那儿薅了多少好东西来。听见这汗巾子,眼里羡慕都快溢出来了。 “迎儿,在那墙上趴着做甚?快倒碗茶水来给你爹吃吃!”武大郎挑着担子家来。 迎儿听见这久违了的熟悉嗓音,眼眶一酸,泪珠子就噼里啪啦滚下来……她爹终于家来了!她那本已被潘金莲毒死了的爹!从不敢抬头看人的她,在此时终于悄悄抬头看了她爹一眼。 快三十岁的武大郎,也只与十二岁的闺女一般高……矮得站哪儿都似根木头桩子戳地上。面色难以形容,说“黝黑”吧,又不至于成火炭,说“紫檀色”吧,也不至于就发紫了……反正就是又黑又灰,还粗糙得不行,一错眼还觉着是麻子坑呢。 这般形容不堪,因矮矬丑而全县“闻名”的爹,娶了个风流美艳的潘金莲……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武迎儿无奈的叹了口气,那泪水落得更凶了。 武大吓得忙放了担子,三两步来到她跟前,想要伸手拉拉她,随即想到她都是个半大闺女了,中途又缩回手,问道:“迎儿这是怎了?” 武迎儿只一个劲的掉眼泪。 她爹在多好啊!上辈子若她爹在,她就不消借宿姚二叔家,不消被拉进牢房里关了几日,不消被嫁与那男人,不消逃难,不消被当作“两脚羊”吃掉! 有爹真好! 想着就抑制不住心内欣喜,一头扑进武大怀里,将个汉子撞得险些倒退两步。 “好了好了,迎儿怎了?快与阿爹说罢。” 见她半日无回声,武大就自个儿叹了口气,小声问道:“可是你娘骂你了?” 武迎儿心头一跳,她爹晓得潘金莲骂她啊?! 武大虽生得有碍观瞻,但内里却非真蠢笨不堪,见闺女神情,哪里就不知自己猜对了,遂叹了口气,小声道:“罢了,她那性子也就那样,你莫与她直对上,平时她使你做个甚,就自个儿跑勤快些,尽量少在她跟前露面……她啊,也吃了不少苦,心里苦着呢,嘴头子上就不饶人,其实心地并不坏。” 武迎儿垂首,听她爹说潘金莲“心地不坏”,居然破天荒的冷笑一声。 呵,不坏?爹你等着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