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儿不记得上辈子的自己,在这一日去了何处,只隐约忆得起来,她那日近晚食时辰家来,她爹就告诉她“明日搬家”了……本以为他们从张大户家搬走是因为没钱了再住不起,现在才晓得,原是潘金莲与老头事发,才全家被撵走的。 躲过一劫的潘金莲长长的舒了口气,而被下了最后通牒的武家父女两个,却头大如斗。 光一个“钱”字就恨不得愁秃了头。 迎儿想起来了,上辈子这时候,他爹愁着没处住,想要继续在紫石街租住下去,金莲嫌在张家丢了面,死也不肯再住这巷子,软磨硬泡,硬逼着她爹在西大街上买了那栋二层小楼。 这一世,迎儿本不想再去那处的,奈何她连续十几日攒下的小金库就在那后院水缸下埋着呢,不为旁的,就是为了那三百个铜板儿也得去的。 遂极力劝说武大:“爹啊,横竖咱们都得有地儿住,不妨就上西街瞧瞧去?那日我听人家说西大街上空屋子不少。” 金莲也受够了被街坊指摘的日子,在这破地儿没了街坊愿同她走动,无处安放她那颗躁动的心。 “前几日听街坊说到西大街上有栋小楼还不错,屋主人搬去了临清,你待会儿就去瞧瞧,若合适咱们天不黑就搬,懒得在这儿受闲气!” 潘金莲只顾埋怨在紫石街受气,却忘了是她先住了人家的屋,花了人家的钱,还偷了人家的汉子……余氏忙着与张大户夫妻斗法,没腾出手来收拾她就算好的了。 武大却难为起来,哼哼哧哧说不出句驳斥的话。 “这孬货,哼唧个啥?” “咱们……咱们,手头怕是也没几个钱……”其实这家里具体有多少钱,他也不知。 金莲啐了一口,给他背上捶了一拳,将他推出门去:“你先瞧瞧去,记得多瞧几家。”神神秘秘的。 武大郎愁苦着出了门,到晚食前又耸拉着张谷树皮脸家来。 “俺瞧过好几家了,一进带院子的都得五六十两,就是有栋茶坊隔壁的,因着那婆子日日煮茶汤熏腾腾的,也得四十两哩!” 金莲一听这般贵,就骂道:“这些黑心肝的死强人,怎不拿根大棒上街头抢人去!” “要不,咱们还是作租罢?先租个三五年……” “啊呸!”潘金莲一口啐到武大郎脸上,骂道:“你个没出息的,老娘嫁与你真倒了八辈子血霉,三十出头的汉子了,连个落脚处都没,只会让老婆闺女跟你上街讨饭去!” 越骂越起劲,仿佛将刚从余氏那里受的气,尽数宣泄在汉子头上她就能痛快了似的。 迎儿忍不住,晓得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爹,就是要故意恶心她,故作天真道:“爹啊,咱们去典座屋也好,日后你同娘给俺生个弟弟,不也要住房?弟弟大了娶媳妇同样得生小侄子,也要住房。以后侄子大了生孙子,一屋子子子孙孙的更不是要住房……” 将个武大逗得“嘿嘿”直笑。 潘金莲一见到他那浓鼻涕样,丑得她下不了嘴去,哪里愿同他生儿子……还子子孙孙无穷尽呢,她想想就恶心,倒是想得美! 气得直接翻了个白眼。 武大笑过又失落,金莲这朵鲜花插在自己这堆牛粪上,愿意同他安生过日子就阿弥陀佛了,想要生儿子……那简直痴人说梦! 想着就悄悄的背过人去叹了口气。 “四十两就四十两,不过俺得先瞧瞧去!”于是先用了晚食,揭过不提。 到了翌日,迎儿照常出摊卖炊饼,潘金莲与武大郎上西街瞧房子去。 待迎儿卖完东西,挑了担子往西街去,想要趁搬家前再藏一次私房,恰好遇见二人正在那屋前与人说话。 迎儿见躲不过,只低着头挨过去,唤了声“爹”。 “今日倒早,明日不消卖了,咱们先交了银钱,明日就搬过来。” “呦!这是你家大闺女呢?呦!这一身细白皮儿,好闺女几岁了?”一张臭烘烘的嘴巴凑到迎儿脸旁。 迎儿微微退开两步,忍住心内厌恶,垂首不语。 “嗨!王大娘莫理她,这死丫头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 “大娘且先宽限俺个把时日,将这屋子留好了,俺们家去筹钱,不消天黑定将钱送来。”潘金莲难得给人好脸色。 “哎哟!我的好娘子诶,真是水灵灵娇艳艳,花骨朵儿一般的人物,这邻居我就认定你了,定将你房子好生留着,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卖!” 迎儿心内冷笑,这老虔婆倒是会做张拿乔,那屋主将房屋委托与她,定是先予了笔辛苦钱的,现在四十两卖与他们家,定又从中克扣了一笔……这样两面通吃的事,上辈子她可没少做。 就是给西门庆与潘金莲牵线搭桥,她一面收了西门庆好大一笔银子,一面又从潘金莲这边盘剥了些针头线脑饭食的去……委实可恶!那可都是她爹的辛苦钱! 迎儿咬咬牙,刚在心内“老虔婆”“老猪狗”“不得好死”的骂了几句,太阳穴就开始针扎的痛起来。 只得收了那暗戳戳骂人的话。 老天爷待她何其不公,连仅有的能让她躲着骂人的机会都没了,是要将她憋屈死吗? 脑回路清奇的武迎儿,只想得到暗戳戳骂人一招,却不知这世上,表达不满的方式多了去了,激烈些不怕死的可摩拳擦掌,以肉相搏干一架,胆子大些嘴巴厉害的可唇枪舌战争锋相对……她横竖只敢憋心里腹诽。 真是可怜!可叹!谁叫她又怕死,口舌又笨? 家去后,一家人也高兴不起来,还是没钱给憋屈的。 武大郎见金莲自进门就不说话,只得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咱们……咱们家里现有多少钱?” 金莲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有多少钱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你自个儿不清楚?” 武大微微翕动着外翻的嘴唇,讪讪的住了嘴。 迎儿倒是不担心,因为她知道家里是有银子的,上辈子都一分不落凑出来了。 果然,潘金莲骂过人后,气顺了两分,从怀里掏出个丝绸的钱袋子来,一把甩在武大怀里。 武大郎忙讪讪的接住,笨手笨脚打开,倒出来手巴心里头一数,居然还有二十五两多……这算是他半生人的积蓄了。 迎儿心痛不已,她爹勤勤恳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挣了这二十五两银子,而王婆那老猪狗,光从中牵线搭桥得的就不止这数!上天何其不公,这世道,果然是只让老实人没活路的! “那……那这……也不够啊……” “呸!死东西!不够的自己借去,管你卖心肝脾肺肾,就是将命卖咯,也得筹够银子来!”说罢转身回房,倒头睡那铺上,估计她自个儿也着急,余氏说到做到,明日就要来撵人了,她少不了还得挨顿打! 不行,她得躲躲去。 于是,觉也不睡了,潘金莲起身,净面擦脸,描眉画眼,涂脂抹粉,折腾一通,眼见着日头西斜了,颠颠着小脚,回娘家去了。 要说她娘家,潘姥姥,那也是个够说三日三夜的人物了。 潘家原是南门外的裁缝,潘姥爷做得一手量体裁衣、缝缝补补的好活计,攒钱顶了间铺面过活,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而潘金莲正是潘裁缝六闺女,小名六姐儿,前头五个姐姐分别叫荣莲、华莲、富莲、贵莲、金莲,起“荣华富贵,金玉满堂”之意。 不巧,五姐儿月子里头就没了,于是六姐儿出生就顶了“金”字,从“潘玉莲”成了“潘金莲”。外加从小缠脚,缠出一对娇娇金莲来,倒是愈发称了“金莲”这名儿。 九岁上头,潘姥爷病死了,前头几个姐姐成了“泼出去的水”,潘姥姥度日艰难,就将金莲卖给了远近闻名的教坊司师傅王昭宣,教她吹拉弹唱十八般功夫。 到了十五岁上,王昭宣也死了,潘姥姥将她赎出来,鲜嫩嫩的大闺女,可不就是会走路的摇钱树,又收了三十两将她卖与张家。 故要说母女情分,潘金莲与潘姥姥是没有的,只人都一样,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二人居然前所未有的统一战/线了,母女俩叨叨一晚上,翌日家去,就给了迎儿一个晴天大霹雳。 “啥?卖了迎儿?”这是武大郎难以置信的声音。 迎儿在外间听得心头直跳,愈发蹑手蹑脚,将耳朵贴到了隔板上。 “不可不可,咱们再想想法子就是了,孩子不能卖。”武大难得反对潘金莲时不结巴了。 “想法子想法子,想你个鬼!待会儿老虔婆就要来撵人了,你不卖她,拿什么典屋子?”金莲停了一瞬又道:“她个黄毛丫头,活计不做,吃起米粮来似饿鬼投胎,你要如何养得住?还想不想养儿子了?!” 迎儿屏住呼吸。 这毒妇倒是会打七寸,一提儿子,她爹就犹豫了。 片刻后,武大还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孩子不能卖,她娘……我对不住她娘,她咽气前答应好了的,会将孩子好生拉扯大。” 金莲恨铁不成钢的捶了他胸口一拳,正好打在被张家人踢中的心窝处,武大痛“嘶”一声。 迎儿在外间未听到,只听她爹说不卖她,松了口气。她若卖身为奴了,还怎么报仇? “个孬汉子,你说吧,不卖她,哪来的钱典屋?没屋住,明日就得露宿街头了,俺这是倒了什么霉……”又循环回到了她对命运不公的控诉。 迎儿甩甩脑袋,仔细回想上辈子,她爹到底是哪里凑来的银子,但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上辈子的她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只想着如何讨好继母,待她哪日心情好了赏她朵绢花戴戴,只想着趁她不在家,悄悄在她胭脂盒子上摸一把,或是打开闻闻……对于这些关系着父女俩命运走向的大事,居然丝毫也不上心。 “不如……不如,俺出去借吧?”武大忍着心口疼痛道。 “借?找哪个借去?莫说你赤条条光棍汉子,没个三亲六戚,就是有兄弟姊妹,恁大笔银子,哪个又会借与你?”金莲说的是实话,他家这小本营生,哪日做不下去就歇业了,没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借账的就是要了他命,也是血本无归了。 更遑论他还不是清河土生土长的,从阳谷县奔这头来了,日后背了一身的债,拍拍屁股走人了,又找哪个讨去? 迎儿却精神一振,对啊,亲戚。 她险些忘了,除了她,她爹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血亲——二叔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