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一动不动地看着白檀。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女孩和他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五官和脸的形状都是相似的，骨骼流畅，眉眼都美得分明。不同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更加明亮、更加有生机，葵花籽一样的脸盘被晒成健康的蜜色。而白檀更加清冷，她就像她的名字，白色的檀香木，让人感觉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疏离。特别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有种把人看透了的感觉。不过祁连发现，她的眼角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这是她独有的。这一颗痣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藏在女孩的脸上，消解了她冷淡的气质，给她增添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妩媚。　　　　祁连忽然意识到，白檀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不是一个人。她们只是长着相似脸庞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灵魂。　　　　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刻，白檀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盯得太久，他甚至觉得女孩的眼里蕴出了水汽。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好。”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自己掌心中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白檀虽然飞快地别过了脸，祁连还是捕捉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　　　　“大人，你拉住我的手，跟着我走。”白檀牵着祁连的手，按照刚才那条路慢慢下山。走了一小段，白檀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模糊的灰影，她指着那里，低声对祁连说：“大人，你看那儿，我刚才就是走到了那里，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没能回去。”　　　　祁连仍然牵着她走过去。那具尸体被白檀碰过之后没人去扶，软软地倒在地上，祁连在尸体鲜活如生的肌肤上轻轻一按，尸体的皮肉陷下去一小块，形成小坑似的凹陷，并没有恢复，就像是一块可以随意揉搓变形的橡皮泥。　　　　“骨头都被抽走了，但不能确认是什么东西在作祟。”祁连说，“山中的鬼到不了这里，可能是外面的东西误入了山门。”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两株巨大的参天古树，这两株树的树根在土里虬结，像盘旋缠绕的蟒蛇，而茂密的枝叶仿佛完全成长在一起，形成遮蔽天日的硕大华盖。　　　　“这是……门？”白檀问。　　　　祁连握住她的指尖极轻极轻地颤抖了一下，“这是山门，踏出这里，就不再为山中的规则束缚。”　　　　白檀没有再多说，她拉着祁连，踏过巨树那些暴露在地面上的粗大根系，经过那些纠缠延伸的枝叶和枝干上低垂的根须，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们穿越这道门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但一走出山门，走出浓密的阴影，日光重新照在身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一种经历了无穷岁月的恍惚感。整个过程中，祁连一言不发，只是拉着白檀的手，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穿过了门，他才放开白檀，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巨树，脸上无悲无喜。　　　　他在山中已经待了几百年，岁月静寂得如同一潭死水，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走出这座山门。　　　　他慢慢地想道：也许这个不属于这里的女孩就是来解救自己的。　　　　“我自由了。”祁连说。　　　　白檀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心底却忍不住微微一动。“自由”，说出来是多么简单的字眼，但是祁连这个困于山中的鬼，曾经无数次在生灵涂炭的山市中行走的时候，心里该多么向往着两个字呢？　　　　自由。　　　　于是她说：“对，大人你今后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想去之处，做任何想做之事。你不再是山里的一个鬼了，你只是你自己。”　　　　祁连看到白檀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哑然，一时之间没有回答，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只有山中清凉的风又开始柔和地吹拂起来，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光阴，都融化在这温柔无限的山风之中，轻轻拥抱着这两个人。　　　　良久之后，祁连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谢谢你啊，白檀。”　　　　白檀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脸上有些发烫，微微偏过头去，问：“那大人，我还能回家么？”　　　　祁连思虑了片刻，说：“我有个老朋友，也许能帮你？”　　　　“大人的老朋友……也是鬼么？”　　　　祁连笑了笑，“不是，他是一位强大的神，可以掌控光阴。他一呼一吸之间，天地轮转，昼夜更替。我想他能够帮到你。”　　　　“好。”白檀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晚京。”　　　　“晚京？”　　　　祁连在颈后一摸，那块白色鳞片又被他取下来化为红纱。这一次白檀很自觉，没等祁连说话就乖乖地伸出了手，等祁连把鳞片系在她的手腕上。“其实也是前几年误入山市的人告诉我的。晚京是当世最富庶的都城。之所以叫做晚京，是因为在夜里人们也燃起不灭的灯火，致使城里的夜晚明亮如同白昼。晚京有勾连的街市，如云的美女，还有永不衰老的昌明皇帝，执政三十年，他的容貌一如往昔，被人称为神帝。”　　　　白檀停下脚步，完全听入迷了。祁连无奈地拍拍她，让她继续往前走。　　　　“不过这些只算得上是点缀，晚京最迷人的珍宝，是皇帝的戚贵妃，据说她是个美艳绝伦的女人。她的动静姿态被女人们争相模仿，而男人们则对她神魂颠倒。每年皇帝生日，贵妃会乘车架出行，绕中城一周，与庶民共庆帝王生辰。她乘坐的车辆都是纯金打造，驾车的驷马都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贵妃本人则被拢在云雾一样层层叠叠的轻纱中，柔软地攀在车架上，扶着黄金阑干，伸出藕节一样白嫩的小臂，向两侧站立的人群洒下珍珠……”　　　　白檀听祁连的描述越来越细节，心里觉得不对，“大人你见过贵妃么？”　　　　“没有。只是那个告诉我这些事的人曾经亲历过皇帝生辰，他曾经在人群中见过贵妃惊鸿一瞥。”　　　　“哦……”　　　　“后来他被路过的鬼吃了，生前的记忆却飘散在空中，被我拾到了。”　　　　“他的记忆不会消失吗？”　　　　祁连沉吟片刻，“如果是很鲜活又很深刻的记忆，是可以独自在世上存留很长时间的。”　　　　“那么通过他的记忆，大人也算是见过戚贵妃了……”白檀想了想，“可是我们去晚京做什么？”　　　　“还有半个月，就是皇帝的生辰，我那位朋友喜爱游历，好饮善食，因此我们要去繁华的地方寻他。帝王生辰这种盛大的庆典，他很有可能会赶去凑个热闹。”　　　　白檀点点头，“那大人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祁连微微停了停脚步，白檀差点撞到他背上，但他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他的尊号你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这也不重要。就叫他钟山吧。”　　　　钟山。这是一位以山为名的神灵。白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感觉这两个字有一丝熟悉，但她转念一想，可能曾经在某本地理教材上瞥见过，当下就没往心里去，只是急走两步想赶上祁连。　　　　祁连放慢了脚步，等她走上来，和他并肩而行。　　　　日光照下来，两个人的身影变成透亮的一小个，而整座山在他们背后，像蹲伏的巨兽，沉默地看着这两个远去的人。昨夜厮杀留下的血腥味，终会被山中的风和雨冲淡。而山中的鬼和沉默的“人”，始终守在山里，等待着下一次山门洞开的捕食。　　　　山外的人总会被诱惑进入山中。　　　　而离开的人也终归会回来的。　　　　因为掌握命运的神，拨动棋盘的手指和神秘莫测的笑容，早已暗自判定了“鬼”和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