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又从食盒的下层取出一小碗蘸水和一小碟黄瓜丝,道:“儿恐怕爹爹觉得不清爽,自作主张调了些蘸料和小菜,爹爹且尝尝看。”
宋人将正餐以外的一切果腹充饥的加餐都称作点心,不论甜咸,因此苏蘅将这肉称作午点。
苏璋有点犹豫。
煮好的肉明明已经有了咸味,如何还需要再蘸东西呢?况且,苏蘅自出生以来,一双手纤纤玉质,从来未曾沾过半点阳春水,这蘸水……能吃吗?
只是女儿说到这一步,苏璋也不好推脱。
苏璋夹了一片猪头肉,中间放了几条黄瓜丝,然后用筷子裹成一个小卷,在那碗深色蘸水中略点了点送入口中,举止斯文得体,颇有士大夫的风雅。
唔,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
苏璋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亮。
不同于从前王老丈把猪头肉砍剁成大块,这次的肉切得很薄,加上辛辣刺激的蘸水,回味中有芫荽和青蒜的香气;中间的黄瓜丝是解腻的妙物,肥腴的口感中又有爽口脆嫩的清甜,一口口下去不但滋味丰富,而且没有负担。
以往吃完王老丈煮的肉,都需要以浓茶压住胃中的翻上来的腥膻回味,但这次竟然完全感觉不到那种逼人的膻味。
等苏璋回味过来时,这位以风度翩翩闻名的驸马大人已经在女儿的注视下吃完了一整碟的猪头肉。
“这料汁……”苏璋想问苏蘅如何想到这一解腻的妙法,但又想到不但君子远庖厨,高门仕女也当远庖厨才对。苏璋于是便把话头憋回去,只温和而客气地道:“蘅儿病中初愈,何必亲自劳累。”
他没问出来,苏蘅却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接话道:“儿不累,这东西其实简单。”
她将做法细细说来:只需将青蒜苗和香荽细细切碎置于碗中,加盐、酱、糖、青花椒,既可以去腥膻又可以刺激食欲。
“其实用蒜末味道更好些,但是儿恐怕爹爹下午会客,所以改用味道淡些的青蒜苗。”苏蘅补充道。
看着这个平时跟自己十分疏离客气的女儿竟如此细心体贴,苏璋不禁在心中暗暗喟叹。
苏璋细细咂摸,舌尖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水果的清甜回味,但苏蘅刚才并未提及,便道:“这其中还有些酸甜的滋味儿,像是……橘膏的味道。”
古时水果不易保存,新鲜的水果采摘下来往往只能吃一个月不到。因此把它做成蜜膏,想吃的时候拿银挑子调一点出来,热水一冲即可得到果味的饮品。所以想起柑橘果类的东西,苏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蜜膏而不是鲜果子。
苏蘅对她老爹的刁钻舌头也有点惊讶,“是橙泥。儿放了些许香橙捣成的泥,以此代替部分的醋。”
其实她调的蘸料就是普通的泰式蘸料,酸、甜、辣,用小青柠的汁更好。但是冬日大雪,一时找不到新鲜的青柠,看到案台上供着的香橙,一试果然也不错。
苏蘅在老爹埋头苦吃的时候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件书房,可以确定的是,她爹是苏子苏轼的狂热粉。
书房里挂满了苏子瞻的遗迹,书架上也是全是他的诗文。
苏轼当之无愧是本朝的文化明星,永不过气的顶流,粉丝范围之广,上至太皇太后皇太后,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市井贩夫走卒,有井水处皆晓苏词。
但很可惜,她爹虽然也姓苏,但是是长安人士,和出身眉山的三苏没什么关系。
不过这不妨碍她的可爱老爹追星啊。
苏蘅一打眼看见老爹书桌上的珊瑚红釉小笔山旁边裱了一幅约手掌大小的字:“我姓君姓偶相同,我屋公词在眼中。①”
前世天天混迹各大论坛的苏蘅在脑子里自动用粉圈语气翻译了一遍,大约就是说,我和哥哥居然是一个姓哎,哥哥的作品摆在我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这样一想,苏蘅对她爹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吃猪肉好像有了点更深的了解。
一则,猪肉相较于时下流行的牛肉、羊肉来说,的确脂肪含量更丰富,口感更柔嫩多汁;二则,对于苏璋来说,吃猪头肉无异于一次对苏轼的文化朝圣。
苏轼喜欢吃猪肉,还写过《蒸猪头颂》:净起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
王老丈的做法的确深得苏子文中所著奥义。
但问题就在于,逐字逐句按照苏轼的做法做来,却不好吃。
苏蘅吃了王老丈复刻的苏公猪头肉,很烂,但味道一般。只是清炖,腥臊味和脏器的味道未去除干净。她调的料汁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去腥去膻,有些本末倒置。
苏蘅打量着苏璋书案上散放的纸张数目,心中有了筹谋,笑道:“爹爹,长公主不喜豕肉,自然有她的原因。然则食物之味美,有一半在于烹调。儿有一法烹治,或许能让这猪肉登上大雅之堂,以后爹爹再不必背着长公主向苏子表达孺慕之情了。”
苏蘅最后几个字说得揶揄调侃,她知道苏璋脾气好得很,一定会答应她这个要求。
苏璋吃过她改良的猪头肉,虽质朴美味,却还不足以使康阳回转心意。他半信半疑,却又有点期待,问道:“果真?”
苏蘅悠悠道:“只要爹爹应允放儿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