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下 自古红颜皆命舛,特别在此男权当道,柔弱的女子往往沦为政治博弈下的牺牲品。有作财货以献强者如妹喜者,有被夫杀以就名如吴起妻者,也有远嫁蛮夷以和亲如昭君者…… 另有一类女子——后妃,因身处政治漩涡之中,其命运更加沉浮不定。若能如宠遇无衰并称母之贤的明德马后已属万幸,再或如希见无宠却平稳一生的邛成太后倒也无憾。然而,多数后妃并非那般幸运,她们或莫能进御只能独唱白头吟,或宠冠后宫转眼空题秋扇怨,再或亡国罪没一度成为战利品,此中最堪怜者当属亡国后妃。比如晋惠帝皇后羊献容曾因兵乱五废六立,其女清河公主则在颠沛流离中卖作奴婢;若说羊皇后最终成为刘赵国母可算万幸,北齐后主左皇后冯小怜则被几经转送成为礼品;若说冯后沦为侍妾也算保全了性命,北魏孝庄皇后尔朱英娥一生历侍三君,最终却因不从继子的逼淫命丧黄泉…… 这些薄命女子随着历史烟云的消散化作冰冷的文字,曾经的血泪史也已成为他人笑谈。可于尚存的亡国后妃而言,却是极大的煎熬。 乐平公主杨丽华,当今之长女,曾为周宣帝之皇后,与朱氏、陈氏、元氏、尉迟氏并列后位。宣帝崩后,尊为皇太后。不久其父夺位,开皇六年封乐平公主。虽未如周室其他后妃或为尼或身死的悲惨,然以太后之尊降为公主,任谁也无法甘之如饴。况将自己从高位推下的人竟是生身父母,乐平公主的愤恨愈难平复。或许最心痛者莫过于至亲的背叛,乐平公主羞恨难当,性子婉顺的她虽未作出激愤之举,可二十年间誓不再嫁的决绝无异于一根尖刺扎在背叛者的心头,无声谴责着父母的篡逆行径。 二十年前的一场腥风血雨使原本单纯的亲情变得矛盾难言,乐平公主之于父母如此,唐国夫人窦氏之于表嫂亦如此。 “宣帝五后,杨氏号天元大皇后,朱氏号天大皇后,陈氏号天中大皇后,尉迟氏号天左大皇后,元氏号天右大皇后。乐平公主婉顺不妒,深得四后敬慕。宣帝崩后,公主与静帝生母朱后分别尊为皇太后及帝太后,另三后则被杨坚令出为尼。及为尼后,朱氏、尉迟氏相继殒没,唯乐平公主、华光及华胜于今尚存。”步行在回寺的途中,窦氏向次子缓缓叙道。 “哦。”二郎点头,又问,“侍于公主的阿尼师为谁?其亦亡国后妃耶?” 亡国后妃几个字眼闯入脑海时,眼前忽现一张模糊面容,窦氏心中一顿,怪道暗觉眼熟,莫非是她? “阿娘?” 一声追问,将窦氏从往事中唤回:“阿娘不识,许是公主门师。” “阿娘真会与乐平公主重归于好?” 窦氏望向爱子疑惑的目光,也思考起这个问题。正欲回答,又见他有模有样地作思索状:“不过,阿娘与公主交好大有益处。” 自己的利欲竟重得连阿孩儿都能察出吗?曾经的姑嫂、昔日的情谊,已然维系于利耶?窦氏心底一声轻叹,竟有些厌恶算尽利弊的自己。然而时局瞬息万变,掌握先机至关重要,乐平公主无疑是她埋在皇家的最佳暗线。这般想着,窦氏一扫沉郁的心情,考问他道:“有何益处?” “阿娘与二位尼师密信来往,终归冒险。” 窦氏虽知他机敏,闻言仍是诧异:“你怎知与信者乃二尼耶?” “耶耶曾叹阿娘无甚亲友,可二郎见阿娘时与京中信笺往来,今次看来,当为阿尼师也。” 窦氏嘉许地笑望着聪颖的爱子:“确是如此,不过今日之事切勿他道了去。” “嗯。”二郎郑重点头,疑惑道,“岂连耶耶亦不许?” 窦氏想了想,叹道:“你阿耶优柔寡断,若他知晓又该不安了……”说着牵了他的手,“走罢。” 因祭孝陵,故返岐州中途全家暂宿于咸阳塬的一处佛寺里。母子二人回到寺院时,恰见李渊与一书生揖别。窦氏欲回避,忽闻那人道:“此儿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将济世安民。” 窦氏隔着白纱望去,只见那人踱步上前,竟郑重地朝自己的四岁幼子恭敬长揖。 二郎稍有迟疑,学作还礼后,奇怪地别头仰望,见幕篱遮住了母亲的回应又望向父亲,却见他同样一副诧异表情。 布衣书生见状,朝愣着的三人解释道:“方才我言公之相法诚为贵人,且必有贵子。及见此儿之相,果证之。” 李渊嘴角漾起得意的微笑,朝妻儿引荐:“方偶遇先生相谈甚欢,先生精于黄老之学,博于天象地理,颇有学问。” 窦氏施万福礼,因笑道:“蒙先生谬赞,但愿二郎如先生吉言,他日建功图报圣上。” 书生似笑非笑地朝窦氏作揖,随即告辞。 三人望着径直离去的身影面面相觑,李渊思忖半晌,凝眉道:“此人若是泄语,全家恐将不保……” “郎君意欲何为?”窦氏亦忧之。 “惟有……”李渊扬眉望向书生离去的方向,一贯和善的眉目浸了一层寒雾,“杀!” 看着少有狠绝的丈夫,窦氏颇感意外,怔然道:“只能如此。” 原本欲等祭祀完毕即启程,不想因书生之事再作停留。窦氏遣走婢女,独自歪在凭几上小寐。迷糊间感觉一股暖意袭裹全身,微弱的光线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子面容映入眼帘,滢滢秋波荡漾着一潭湖光:“陛下仍在批答,阿茶子若是倦了,先回殿歇息罢,且别受凉了。” “尔为新进宫婢耶?”其实对方为谁并非她所关切,故又自顾念叨着,“阿舅忙于伐陈,几天不陪我打樗蒲……”想着阿舅定会得知自己的满心委屈,困怠至极的她娇气地学作抽泣状,然又挤不出眼泪,索性拥紧不知何时覆于身上的绵衾,并不打算睁开沉重的眼皮。 “莫不是病了?”一只大掌覆于额上,却不是女子之手的轻滑。 “阿舅!” 她一个激灵,宏伟的宫殿、娟秀的女子随着睁开的眼皮消失无影,但见与阿舅年纪相仿的男子如释重负地松气,语气略怪道:“怎不盖好?若是染寒如何得了?” 回想着梦中光景,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心底伤感之余,先前的疑惑复又勾起:若真是那女子,其与乐平公主熟识岂是巧合? “怎的了?”李渊见妻子陷入沉思,问道。 窦氏摇头否认,继而询道:“如何了?” 李渊坐至对面,叹道:“我令人兵分四路追杀之,而那人竟不知所往。怪矣!时隔如此之短,其可逃往何处呢?” 窦氏略加思忖:“或许此人非同常人……” 李渊沉思半晌,惊道:“此山间灵寺,莫非神佛显灵耶?” 窦氏颔首笑道:“若为神佛,郎君且别追击了,冒犯神灵恐遭遣。然今日之事却解我心结,‘济世安民’……不若为二郎定名‘世民’如何?” “世民,李世民……当真天赐好名!”李渊闻后大喜道。 “李世民。”窦氏轻念道,嘴角浮起深深的笑意。 李渊也甚为满意,见门角探进一颗小头:“二郎缘何在此?” 二郎闪进来,对李渊行礼道:“我来昏定。” 李渊捋着胡须嘉许道:“善,二郎始知孝义,不枉耶娘殊爱。” 二郎抱住李渊的胳膊,嬉笑道:“不过……我想阿娘为我哄觉。”说着又滚至窦氏怀里。 “才夸两句,又似个婴孩!”李渊忍俊不禁。 二郎嘟嘴理直气壮道:“二郎是阿娘的珍宝,阿娘最疼二郎!” “罢!罢!”李渊无奈笑道,“勿要痴缠阿娘过久。” 二郎欢呼着环住阿耶的脖子,勒得李渊忙推他至妻子身旁,催促道:“快去罢。” 母子说笑着出门而去,至门口时,二郎警惕地环视四周,方道:“阿娘一人进去罢,我在此望风。” 窦氏了然于心,捧着爱子的小脸深望一眼,便至内室。 “令先生委身于此,实是歉疚。”话音刚落,帐后闪出一道人影,竟是先前失踪的书生。窦氏延请其就坐,语气略带歉意:“叔德亦不得已,还请先生见谅!” 书生笑道:“保全家人乃人之常情,然夫人救下我,却是为何?” “若先生因说真话枉死,岂不亵渎天机?”窦氏笑看着他,反问道。 书生观其神色,知其非寻常妇人:“夫人为何笃定某之所言必当属实?” 窦氏笑道:“如若非实,叔德因疯语杀人,神灵之前恐种恶果。” “然则夫人何不先劝之?”书生疑惑道,见窦氏避而不答,略一思考也能明晓一二:唐公与己非交,如此谶语岂会放任自己传说?到底太过轻率,因叹道:“夫人果然明睿!实不相瞒,某曾师从章仇太翼先生,虽才疏学浅,也略得真传一二。今日之言,皆为天机。” 窦氏放下心来,作揖道:“谢先生告之。” “夫人救某一命,自当以诚相告。”书生叉手道。 “妾仍有一事请教,二郎居次,依制难能承袭国公爵位,若其有天命,如何使归耶?” 书生笑道:“既是天命则定有其命格,二郎非嫡长亦命中注定,有失必有得也。外力固然关键,然若违背天理,则更其命格,夫人所想亦为空想。” 窦氏被说中心事脸色微变,强作常态笑道:“妾惟想二郎有所功名,亦不负吾之钟爱。” 书生并不道破,接道:“凡大成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矣,夫人谨记即可,莫要强自为之。天色已晚,某请辞先去……” 窦氏送其出门:“抱歉,耽误先生行程……” 二郎见其走远,问道:“先生说了甚么?”见母亲笑而不语,又道,“阿耶忧其出去胡诌故欲杀之,阿娘竟不惧耶?” 窦氏踱步至廊下,望着渐沉的夜色微微笑道:“先生之师章仇术士因坐太子废处以流刑,其必不敢抛头露面。言于汝父或有投诚之意,且我放其生路,应不会加害我们。” 二郎琢磨母亲所言,复又问道:“若非师于章仇先生,阿娘将如何处置?”望着陷入沉默的阿娘,也觉难以决断,毕竟杀人于他而言太过血腥,而慈爱的阿娘也断不会作此残暴之事,故遣自己协助书生避开追捕。 沉思的二人并未察到有抹黑影正于拐角处观望,少顷,一句简短有力的回复彻底将二郎心存的善念击得粉碎,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二郎明确听见阿娘清冷地说了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