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十余日,至济源直道凿毕,车驾发自太行,直抵张衡宅第。张衡携宗族迎驾,风光无限。 原本只是过宅一叙,因皇帝悦其山泉,欲留宴,故语与张衡:“以前与先皇拜太山,途经洛阳之时,瞻望此地,恨不得相过,岂料今日终得如愿,足矣!” 张衡俯伏辞谢,奉斛上寿:“承蒙至尊不弃,济源幸哉!” 皇帝益悦,道:“公侍奉用心,特赐宅并田三十顷,良马一匹,金带、缣彩六百段,衣一袭,御食器一具,以示嘉奖。” 张衡固辞:“侍君乃臣之荣幸,何敢邀赏?” 皇帝笑道:“天子所至称之‘幸’者,盖为此也,不足为辞。” 张衡乃受,又献酒食。皇帝兴致颇好,赐张衡及公卿、卫士丰厚,三日乃去,直返东京。 皇帝过张衡宅一时成为美谈,时有人谒门拜访。张衡以恩宠莫与为比,颇自骄贵。 这日,吏部尚书牛弘前来拜访,同来的还有新任司隶大夫薛道衡,故交房彦谦父子。张衡心有预感,此几人断不为恭维而来。 果然,酒不过三巡,牛弘敬酒道:“圣人亲至公宅,朝中恩礼至此有几人者?御史大夫请受一杯!” “尚书言过矣!”张衡面闪红光,故作谦词。 “公以鲠正立名,可惜有始无终,叹叹!” 张衡敛眉看去,薛道衡自饮自叹,如上所言。因问:“薛公此言何意?” “公明知故问。”薛道衡冷笑一声。 张衡恼羞成怒,置觞于案,冷问:“请公明示。” 牛弘连忙劝和:“今日难得一聚,何必置气?”因劝二人饮酒。见他二人互看不爽,无奈叹笑一声,方是道明来意,“今有一议,须张公决之,故会于此。” 张衡疑惑:“何事?” “今司隶台新设,须选天下名士为司隶官。某及薛公欲彦谦出任司隶刺史,然其无意为官,故请公劝之。” 果然,薛道衡脸色渐和,房彦谦一脸惊诧,张衡则面露愧色,表情各异。牛弘尽览于眼:“前年彦谦托公呈书一事,公愿否祥闻?” 张衡叹了叹,道:“某得书览之,恐至尊见而怒之,故未敢奏闻。” 房彦谦这才明白过来,薛道衡则冷哼:“公忧连坐乎?” 张衡怒目而视,嘴角微动,终未回击,缓道:“未料房公为此去官,某自责至今……”因望房彦谦,言语恳切,“房公素有才干,隐居不仕实在可惜。如今薛公主官司隶台,巡视京畿内外,若公佐之,岂非幸事?” 薛道衡亦道:“如此朝纲不振之际,正需你我察举污吏,举荐能官,公勿再相辞。” 牛弘连道:“公与道衡掌诸巡察,张公掌弹劾,何愁朝纲不清正?” 房彦谦实有澄清天下之志,如今薛道衡归朝,牛弘等人再三相劝,遂不再辞,因道:“承蒙公等看重,彦谦恭敬不如从命。” 牛弘大笑,连忙举觞:“房公归来,不醉不休!”众人宴饮极欢。 展眼隆冬,皇帝十月敕令河南诸郡送一艺户入东都,于洛水南置十二坊安置他们。加上先前调入的三千余家艺户与数万家商贾,如今的洛阳城客商往来,人潮不息。其中就有许多往返东京与张掖之间的胡商。 吏部侍郎裴矩,掌胡商交市,“选曹七贵”之一,论军功不及宇文述、张瑾,论名气不及苏威、牛弘、虞世基、裴蕴。其中,苏威两朝宰辅,宇文述、张瑾实有武才,牛弘学优而仕,裴蕴考绩连最,裴矩自然心服,然那虞世基,虽有文才,却以谄君得以专权,鬻官卖狱,为所欲为。同为七贵,裴矩尤为不服。 秘书监王劭,文帝朝著作郎,善编谶语歌功颂德,皇帝即位拜秘书少监,专典国史。其文辞鄙野,为时人所讥,故相交者少之又少。 原本二人毫无联系,这日,裴矩却登门造访,着实令王劭吃惊。 席间,裴矩道出来意:“听闻秘书监与胡商交好?”见其警惕,连笑,“袁公告之。” 自从章仇太翼起复,王劭收敛不少,唯恐失言留下把柄。见裴矩如是言,放下心来,以其掌管诸胡交市之故,因道:“何潘仁违律乎?” “非也。”裴矩笑道,“听闻此胡尤善经营,短短几年已成富贾,某欲见之。” “何时?” “今日再好不过。” 王劭虽感吃惊,仍遣奴唤何潘仁速来拜见。不多久,一皂衣胡人入来。 何潘仁见礼后,目光询向王劭,见其摇首,一时不明所以,拘谨落座。 “听闻尔于诸胡商颇有属望,是耶?” 何潘仁诚惶诚恐:“属望不敢称,奴只生意往来。” 裴矩知其惶恐,故直言:“皇帝好远略,慕秦皇、汉武之功,若助皇帝开通西域,岂非大功一件?” “裴侍郎有何妙计?”王劭察出机遇,连问。 裴矩道:“诸胡商至张掖交市,必知诸国山川风俗、仪形服饰,我等诱访之,撰成《西域图记》献于皇帝,必悦君也。” 王劭闻之大喜,若能借此攀附裴矩,再好不过,至少不必惶惶终日了。 而何潘仁自然高兴,虽有万贯家财,可到底商人低微,胡商更甚。若能结交裴矩此等官家人,无疑利于自己。 见二人欣然,裴矩说出计策,又道:“此事一成,秘书监功劳必不会少,至于何潘仁,某荐之裴世基,届时买取一职,岂不美哉?” 何潘仁喜道:“多谢裴侍郎!” 展眼年节将至,腊八这日,皇帝各赐布帛服玩,长孙晟教无忌兄妹先挑,余者再分各屋。 “此玛瑙棋具送之云表姊,伊棋艺不精。”观音婢指向一套镶金玛瑙棋盘,吩咐婢女,又拣了几副首饰,“元娘孝期已满,该添首饰了。至于波斯锦,人各一匹。” 阿梨一一记下,想及一事,询道:“五娘,据奴所知,本月二十二日乃李二郎生辰,五娘焉不送礼?” 患疾后观音婢再未见过世民,也未问及生辰,因问:“是耶?” “阿武曾告之,必无错也。”阿梨连答,“听闻李二郎生有异象,五娘知否?” “有何异象?” “阿武曾云,二郎诞于武功别馆,有二龙戏于庭,三日乃去。腊月出小龙,岂非异象耶?” 李世民竟招蛇出洞?观音婢抿嘴一笑:“料是二龙心急,不待天暖即出,像极李世民脾性!”说着脑中现出一条小白龙,细看其首竟是世民之容,不觉大笑。因道:“阿武或在诓尔,其性沉语寡,岂会细说于你?” “某日闲聊,我说娘子生有异象,天上云彩幻作二凤捧月。” “这便是了,”观音婢手执紫豪笔细观之,闻言敲她一记,“叫你嚼舌!尔云我生有二凤捧月,伊便说世民生有二龙戏宅,攀比之语岂能信之?” 阿梨讨饶,嬉笑道:“然李二郎生于二十二日不假,五娘送何贺礼?除却四郎,就属李二郎待娘子最好了。” 观音婢思量须臾,执笔笑道:“莫若赠此。” 阿梨惊讶:“然李二郎好武,舞文弄墨非其所爱,五娘确信送此礼?” 观音婢扬眉笑道:“我之所赠岂有不好?” 岁末寒风如刀割面,令人隐隐生疼。女扮男装的婢女立在马旁跺脚,不时抬眼望向层层枯枝简单描画的天尽头。因李二郎随父来东京,五娘遣之送礼,又因不许过府,故而相约于此。 终于,一阵马嘶传来,婢女喜色盈面,掏出袖中锦盒,确认无恙。 世民自马跳下,目光搜寻一圈,惑道:“五郎安在?” 阿梨奉礼恭答:“五郎遣奴来赠生辰贺礼,并未相随。” 世民虽觉失望,闻言又喜,启盒一看,颇感意外:“笔耶?” “是。”阿梨细察其色,好回禀五娘,因作揖告辞,“奴须复命,先行拜别小郎君。” “代我致谢五郎。”世民抱拳笑道。 待阿梨离去,世民将紫豪笔交与阿武,上马折返。“长孙五郎送笔何意?” 阿武略加思考:“想是其笔名贵非常,故而送之。” “五郎断不无端送笔,其必有用意。”世民非常笃定。 “听闻长孙兄弟皆工楷,五郎尤善卫夫人书,或因推己及人,嘉勉二郎练字。” 世民哼道:“我所书岂逊二人乎?”见童仆犹疑不敢答,横他一眼,“卫氏书岂能比肩王字?” 阿武怯声道:“卫氏乃王羲之师也……” 世民怒视之,忽见前方一人骑马而立,仔细看去,竟是无逸! “贺礼合意乎?”观音婢挥悠马鞭,笑问。 世民厉眼警告童仆,转首忙道:“殊合意也!” “当真?” 想到刚才转赠玄霸的念头,世民略略气短:“五郎所赠,自然合意。” 观音婢笑而不语,须臾利索掷来一物:“上次打猎,彼驼鹿角韘勾槽磨损,仔细伤手!”说罢掉马离去,如同来时的始料未及。 世民启开圆盒,竟是五色不一的坡形玉兽勾弦韘,只见玉韘纹饰粗犷生动,血沁鲜艳均匀,显是挑选好玉精制而成。 世民来东京十日后,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如常在显仁宫大殿进行。百官诸蕃入宫朝贺,献上奇珍异宝。 皇帝御殿张乐,同时发出大业四年的首封敕令——诏发河北诸郡开永济渠,南达黄河,北通涿郡。 诏令一出,立时有人进谏:“河北诸郡此前修御道、筑长城,死伤无数。如今才过几月,若再凿永济渠,恐民夫不足。诚望至尊惜民力,暂勿征役为好。” 皇帝沉脸道:“丁男不足,再役妇人,何愁无人?” 谏臣欲言,见皇帝寒目露威,乃止。 散朝后,长孙晟与兄长孙炽踏上回京探亲之路。 “永济渠所为何也?至于役使妇人乎?”路上,长孙炽询问三弟。 长孙晟道:“兄居守东京,有所不知也。高丽王久未入朝,北巡之时,圣人欲往涿郡,迫其觐见。群臣恐高丽王惊惧,若其不来,有损□□之威。且天将冷,不宜交战,故谏止之。圣人岂会甘心?此时诏开永济渠,意指高丽也。” “原来如此。”长孙炽明白过来,“高丽确该防范,然不急于一时。” 长孙晟点头:“今之朝堂,直言恐致死罪,谄媚乃居高位,你我谨言慎行为好。” “是也。” “若非顾及鹅王,我宁可不回大兴。”车里,高氏妯娌亦在闲谈。 娄氏知弟妇不喜太夫人,笑道:“叔母年事已高,能再作威几年?我已忍三十余载,弟妇才来几年,该谢菩萨了。” 高氏捂嘴笑道:“难怪以前阿嫂请也不来,每回大兴,几日辄走。” 娄氏亦笑,嘴角一记冷哼:“薛国公府大势已去,徒有旧名而已。若非顾念亲缘,何苦去立规矩?你我妯娌远在洛阳,何其自在?”娄氏向来温婉,今却语气怨怨,盖因受气所致。 与高氏兴致缺缺不同,观音婢却是回京心切。因一年未见表姊等人,心中想念不已,故一路与嫂崔氏念叨着礼品分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