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街市上人群散去。未见世民等人,秀宁难免忧虑。若她只身一人倒也罢了,然有两小娘子,如若走失,回家难以交代。 “秀宁姊,我们……真要等家人寻来?”郑观音望着黯淡的天色,终于忍不住询问。 秀宁凝眉望天:“这……” 佛慧见她语气犹疑,慰道:“上山未必遇贼,不如走罢。”若不早归,唐国夫人得知,必会责于三姊。 秀宁知其好意:“汝岂不惧山贼乎?” “有何惧之!”佛慧拔出佩刀,果断摇首,“若论脚力,山贼未必及我!” “善!”秀宁本无所畏,只因顾及两位小娘子,故而瞻前顾后。及闻佛慧之言,因令婢女:“务必护好郑三娘子,跟紧我们!” 郑观音本欲劝止,又不便多言,遂从之。出了城,路过山脚村店,郑观音脚步踌躇,挽了秀宁衣袖:“与其冒险上山,不如歇此,待家人寻来,岂不更好?” 佛慧轻笑:“郑三娘怕何?” “我……” 秀宁亦笑:“三娘不怕,有我李三娘在,山贼未必敢来!”郑观音见她势在必行,心虽忐忑,未免佛慧轻之,不敢再言。 天色愈暗,月牙沉入碧湾,洒下一地清辉。山野冷寂,依稀传来山鸟的咕咕声。因怕暴露行踪,几位小娘子拄杖穿于林间,不敢走山道。 “停!”秀宁忽道。 佛慧一惊,悄问:“何故?” “有人来也。” 余人大惧,四下张望,未见任何动静,正是迟疑,又听秀宁道:“来者众矣!” 郑观音双腿发软,暗悔下山。正自失措,秀宁已拉她避至丛后,嘱道:“勿动。”众人闻言,一动也未敢动。 果然,数支火点出现在另一条山道上,欲近还远,游移在空旷的山野中,略显诡异。许久,果闻脚步迫近,几幢车马在数十大汉护卫下,缓缓上坡。应是贵胄商贾避暑而来。 秀宁见之,欲请求同行,却听郑观音一声喷嚏,只听她欲哭无泪:“飞虫入鼻,我不堪其痒……” 佛慧连作噤声状,果然,那边人马立停,手持刀剑,一人大喝:“何人!”佛慧忐忑不安,她们定被误作山贼了。正想对策,一人问道:“何故?” 纷乱的思绪瞬间凝滞,佛慧抬眼望去,只见头车里,少年揭帘而出。皎洁的月银落于霜色衣上,顿觉黯淡无光,修长的身形立似玉树,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清远风姿。 “适才闻见声响,不知何故。” 车中男子沉声道:“料是鸣禽走兽,切勿惊扰众娘子。”顿了一下又道,“四郎入车。” 佛慧回过心神,冲上前去,止道:“且慢!” 无忌正欲入车,听见呼声,回首相看,一道黑影急速奔来。借着幽暗的烛火,他一眼认出来人。 “放我过去!”佛慧拔刀。 无忌下车,沉道:“退下。”退开的众人将来人呈现在眼前,果然是她。 本有万千质问,此时相见,却无从问起。佛慧呆立着,正欲开口,秀宁等人奔来,冲开二人。 秀宁扑至表妹跟前,上下察看。无忌静立一旁,默然相看,见她倾颓的发髻上插有几根叶草,颇显狼狈,想是又钻了哪座山沟,或是掏了哪只倒霉鸟的窝。然……为何在夜里?迷路耶?出走耶? “李三娘?” 正不知从何问起,阿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无忌回头看去,阿娘、阿舅、舅母皆下车来。 秀宁连忙上前问好,满脸愧色:“我携诸妹私自下山,因惧盗贼,逗留于此……” 高士廉早闻李三娘行事乖张,因笑:“正巧我们上山,不如先护尔还家。” 秀宁大喜:“多谢治礼郎!” 鲜于氏亦笑:“诸小娘子随我坐车,至于婢子……去到阿茉车里。”秀宁万般感激,随去车里。佛慧慢行于后,与无忌视线相接,最终移开。 车队出发,高氏看一眼佛慧,目光略停留,见她笑望过来,脸色尴尬。 佛慧亦觉尴尬,当年议亲,高夫人并不属意她,为此,无忌赌气不去西巡,令高夫人大为恼火。想及此,佛慧一阵心酸,却非高夫人之故。彼时无忌何等坚定,发誓非她不娶,而在方才,难得相遇,他竟不曾问候一句,只淡扫了自己一眼,而后擦肩而过,仿若陌路。仔细回想那道目光,好似少了甚么? 思来想去,竟是责备!那是她夺他书卷时,他无奈翻动的白眼;那是她坠马后,他讽她不自量力的冷眼;那是她看书犯困时,他拍醒她的厉眼……而今,他竟不愿责备自己了! 反应过来,佛慧气恼地跺脚,秀宁一旁喜道:“柴郎来也!”细听之,车外,世民等人正与高治礼郎寒暄。原来,窦氏久不见秀宁,盘问之下,乃知已是下山,因遣人来寻,可巧遇见高家,得知秀宁等人在列,乃是同返。 行至岔路口,众人简短道别后,世民朝高士廉拱手道:“有劳治礼郎相助,改日定当登门答谢!” 高士廉朝他笑道:“前年,尔亦解我之忧,何劳之有?” “不足挂齿也。”世民谦笑,又与无忌辞别,目送他们走向另一山道,方与众人还家。 “观音婢?”中间马车里,一句清脆女音响起。 半揭的车帘随着缩回的纤指倏地放下,遮挡了夜色中策马少年的背影。半眯的老媪闻言搂过外孙女:“夜里有风,观音婢来此。”顺势握过她半凉的手,轻轻暖着。 “阿婆好偏心!”黄衫小娘子不满嚷着。 高母腾出一手搂过孙女,嗔笑:“偏你爱吃心,盘阿虽幼,不及尔小性!” 另一青衫小娘子掩嘴偷笑,被堂姐瞪了一眼。茜衫小娘子偎在外祖母怀中亦笑,脑中却现出方才所见。 月色中,故人举止从容,谈笑自若。可惜相隔较远,未能看清容貌,且声音陌生,唯只那尊高彻英挺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清明多雨,眼见天欲雨,濮阳郡夫人长孙氏赶在清明前日上山。 一早,长孙氏一行前往薛国公府。薛国太夫人出门,见元娘而讶之:“元娘因何受伤?” 元娘低头答道:“起夜跌倒所致,阿婆无须担心。” 长孙氏与母扶祖母上车,说道:“方才我亦惊之,承功失责也!”说着白了长子一眼。 元娘笑道:“小伤而已,阿家勿怪郎君。” 一行人顺利上山,安顿完毕,长孙氏训子:“元娘幼无父母,有苦不言,好娘子也!务必善待之。” 宇文承功沉默须臾,乃道:“儿知也。” 长孙氏笑道:“如此便好。” 回到内院,室内笑语莺莺。“娘子心情大好,因来避暑乎?”是婢女询问。 元娘笑道:“听闻姑姑亦在终南,两年未见也,焉不喜悦?” “是也,昔未出阁,娘子虽无兄弟,尚有五姑善待,如今……” “今有大家善待我,足矣,人不可贪心,妄求人人善待之。” “然郎君狠心也……” 一阵沉默后,元娘叹道:“郎君其心不坏,我命该如此……” “娘子何意?” “快教人送帖罢。” 婢女领命而出,宇文承功避让不及,挥退之,遂入内。元娘顾盼大惊,手中之笔滚落于席。宇文承功拾之,顺势而坐。 元娘低下头去,微微发抖。宇文承功细看其伤,只一瞬,目光复又凶狠,拂之于地,仓皇而出…… 轻薄的芭蕉纱挑逗着初夏的阳光,欲拒还迎,车里忽明忽暗,将车外人影映入眼帘。 郑观音趁阿娘闲话的空当,出神望着车外说笑的几人,准确而言,是将目光聚在那个英武背影上,见他与身旁娘子高谈快论,心下一阵失落。 其实世民也不疏远她,尤其相识那阵,对她格外关照。可不知为何,许因他们志趣不一,二人话难投机。犹记李家刚去楼烦,她也曾去信数封,他虽也回复,却只寥寥数语,她也不再自讨无趣了。如今见他与秀宁、佛慧有说有笑,不似与自己的客套,郑观音难免失落。转念一想,秀宁是其至亲,佛慧亦其表亲,比之其他世家娘子,世民待她也算特殊。如此想来,郑观音不禁后悔,因在出发前,秀宁邀其骑马,犹豫之时,她偷望世民,见他目光淡然,索性婉拒了。或许他一个眼神,她纵使不善骑马,也会欣然应邀。这般想着,郑观音暗悔不当拒绝,至少此时可参与其中,听他们谈论。 “今二郎悦甚,何也?”说笑了一阵,秀宁话锋一转。 世民不知她挤兑自己,笑道:“将见无忌,我自然高兴。” 秀宁故作疑问:“岂为见无忌耶?” “不然为何?”世民白她一眼。 “以我不知也,”秀宁鄙夷一哼,挤眉笑道,“听闻高家小娘子如花似玉,汝岂不欲见乎?” 世民会意,作思索状:“世人皆赞治礼郎状貌若画,其女料比自喻香玉者貌美,确该一睹风采。” 秀宁颇恼,佛慧朝她促狭一笑,帮腔道:“治礼郎虽只一女,然其从女、外甥女皆寄居于家,未知二郎钟意谁者?” 玄霸蹬马跟上,闻言笑问:“二兄欲娶高氏女乎?” 世民横他一眼:“寻常娘子难入我眼!”因挥鞭朝前驰去。 佛慧捂嘴笑道:“二郎害羞了!” 玄霸颔首,秀宁却问:“高家之事,尔何得了然若此?” 佛慧结舌,连忙解释:“郑三娘曾有提及。”见她恍然,乃是松气。其实,她曾悄向高家婢子打听无忌,故而得知。 一行人终于到达高家别墅,窦氏等人向高士廉道谢,又向高母指认了几个晚辈。高母未曾见过,因招几人上前细认。 “郎是李二郎耶?”高母望着躬身作揖的华衣少年,和蔼笑问。 世民笑答:“儿正是。”见她招手,目光温和,不似传闻中祖母般严苛,世民上前,双手扶住她伸来的手,躬身听她问话。 高母上下打量了世民,不住点头:“果是骨格清奇,非寻常小郎君也!” 窦氏一旁笑道:“夫人谬赞,此儿顽劣无知,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世民未见无忌,却注意到高家两小娘子,果然状貌如画,仪止清丽。正自沉思,听阿娘问道:“高夫人安在?” 高母道:“小女去了寺里,近日不在家。” “拜帖垂询之时,小姑已前往龙池寺,切勿见怪。”士廉妻一旁解释。 窦氏笑道:“高夫人礼佛,妾岂会怪之?” “展眼长孙公已逝三载,当年未及拜访,憾也!”河内夫人叹道,见鲜于氏在座,深觉不当多言。 鲜于夫人尴尬一笑:“妾女无教,妾之过也……下月端阳节,妾请众娘子及小娘子去汤峪洗浴,彼时再令美音当面请罪,恭迎高夫人还家。” 高母轻笑:“三年前,鲜于娘子亦如是言,有心了。至于汤沐,我老物也,岂须沐兰汤?尔等年轻娘子去罢。” 河内夫人见鲜于氏大窘,心下得意,示意窦氏,却听她笑道:“汤峪拥上佳汤泉,乃汤沐佳处,若夫人不去,妾亦不敢去。” 鲜于夫人感激相看,又朝高母笑道:“还望夫人赏个薄脸,务必光临寒舍。” “好,老妇非扫兴人也,”高母见众娘子目光企盼,于是松口,“只望鲜于娘子守信,务令郑二娘前来请罪。” 鲜于氏连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