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沈父出门之后，原本大气都不敢出的两人，这才像是两尾被冻僵后复苏的小鱼，鲜活了起来。　　于洋的面上没有几分好声气，有点愤愤的看了床上人一眼。　　到底，还是绕过了原本阻隔着的屏风，凑到了床畔坐了下来，“你啊你啊，到底该叫我如何说。”　　“不知道怎么说，那你就不说了呗。”　　明明已经是烧的晕晕沉沉的了，但是一听到于洋开口，沈秋娘下意识的，就回了一句嘴。　　直到看的于洋那越加不好的脸色之后，这才后知后觉的缩了缩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了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我现在可是病人哦——”　　闻言于洋一噎，到底还是收敛了脸上的神色，转而有点担忧的探了探她的额头。　　“怎么还是这么烫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行，要不我去取点酒过来，你自己擦一擦，许是一会儿温度自己就能够降下来了。”　　还没等他彻底起身，靠着床畔这边的衣角，便就已经牢牢的被人抓住了。　　“你别走啊。”　　“我不走，我就去后厨拿壶酒回来。”　　“那——”　　“嗯？”　　沈秋娘有点不好意思的扯着自己身前盖着的被子，半坐了起来，“你能不能顺道帮我带点梨脯回来？”　　“梨脯？”于洋一愣。　　“对啊对啊，就是昨天你给我吃的那个。”　　明明之前还是病的一脸不舒服的人，此刻一提到了吃，原本蔫头蔫脑的样子，看着一下子就精神了不少起来。　　于洋也不知道心里是该好气还是好笑，捏了捏她的鼻头，“没有啦，昨天给你吃的那一点，已经是我最后的私藏了。”　　昨天晚上的那个地瓜，味道确实是让人记忆犹新到过嘴不忘，眼看着自己都已经吃不下去了，而身边的沈秋娘还是一脸珍惜的在小口吃着的时候。　　于洋少见的，觉得有几分羞愧了起来。　　当下，便忍不住在身上的各个衣袋里，仔细的翻找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找出了一个小布袋包好的油纸包。　　还没等打开来，一边注意到这里异动的沈秋娘，已经是自动自发的自觉靠了过来。　　“这个是什么啊？”　　“果脯。”　　看着沈秋娘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于洋先塞了一块进自己的嘴里，确定能吃之后，这才复又塞了一块给她。　　秋天的时候，邳县外的山丘上，有着不少的野生果树，半大的孩子们，总是会成群结队的去采摘。　　摘得少了，就拿回家去吃，摘得多了，也会有些勤快的孩子，每日提着篮子上街叫卖。　　因为是野生的果子，卖的价钱也不是很贵，往往十几文钱就能够买一整个篮子的水果回来。　　水果这种东西，虽然好吃，但又不耐放。　　像是他们这样用不起冰块的人家，放在地窖里面，已经是最为重视了。　　可是往往，至多十天，原本还好好的水果，就开始发软发蔫了。　　这时候，果脯，便少不得要登场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水果，只要是酸甜口的，无外乎是去皮还是去核，再放进糖水里煮制之后，用糖水仔细的浸泡一晚，再在太阳底下晒干或者炉火烘干。　　一样的酸甜味，虽说不再水嫩，但却能保存上好几个月。　　于洋身上带着的这一点，就是之前剩下来的果脯。　　已经是最后的一点了，他原本是舍不得吃，后来便是放在衣袋里忘了。　　现在猛地一下子又找出来了，他便少不得先自我确认一番，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够吃了。　　还好，还是原来的那个味道。　　吃到后来，沈秋娘干脆把剩下的地瓜也塞给了于洋，两人只专心致志的捧着那一小包果脯，细细的咀嚼了起来。　　许是有了和烤地瓜的对比，原本不过自家制成的果脯，味道也变得别有风味了起来。　　现在躺在了床上，沈秋娘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了起来。　　原本因为病中而淡而无味的嘴巴，也自动自发的分泌出了些许的口水，再一想到一会儿父亲回来之后，就要喝的苦药。　　沈秋娘已经一脸迫不及待的想要再尝一口昨日的果脯了。　　此时又听到于洋说果脯已经吃完了，少不得，原本还紧紧拽着人衣领的手，慢慢的，就松散了下来，一看就已经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她这般样子，于洋一时倒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走开了。　　他迈了两步出去，顿住，想了想，又重新退了回来。　　“要不我去街上的糕点铺里面看看，还有没有卖的吧？”　　闻言，沈秋娘猛地一个抬头，“算了算了，”她似乎有点顾忌，“我不过是说说罢了，你不是要去拿酒吗？快去吧。”　　于洋一撇，注意到她的视线，若有若无般一直注意着自己那只扭伤的脚踝。　　顿住的身形动了动，点头后，就从房间里绕了出去。　　厨房一向都是沈父和沈秋娘在用，东西虽然繁多但是摆放的错落有致，他先是找到了靠墙跟摆放着的酒壶，本想端着回去。　　临出门的时候，才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之前家中的梨子买多了，所以除了杏脯之外，还做了一部分的梨脯。　　剩下的，统统都制成了梨膏，有时候想吃了，就挖一勺出来泡水喝。　　记得，似乎就放在不远处的柜子里。　　他脚下的脚步不停，走过去打开柜子的小门，在里面仔细的翻找了一番，果然找到了那一个小小的陶罐。　　一打开，里面的梨膏还有着十之三四的样子，不过刚刚一开盖，那种甜腻的味道，便就立时顺着罐口蔓延了出来。　　梨子皮薄肉厚，酸甜可口，即使是切片晒干了的梨脯，也依旧保持着那种梨子的清香味。　　熬得浓稠的梨膏，依稀还能够看清楚一些内里的梨子果肉。　　于洋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抱着罐子，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要回去。　　从后厨经过院子，远远的，就看见了正从后院门进来的沈大海。　　“师父。”于洋有点艰难的抱着两个罐子，向着沈父行了一礼。　　许是这样奇怪的姿势，一瞬间，就吸引去了沈父的注意力。　　看到于洋抱着的两个罐子，沈大海一脸的不解，“这是？”　　“咳。”于洋似乎是没想到师父会询问这个，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解释道，“秋，秋娘姐姐，说是想要吃果脯。”　　“这不是梨膏吗？”　　于洋点了点头，“家里的果脯吃完了，我记得梨膏能降火止咳。”　　“嗯，”沈大海接过了装着梨膏的罐子，“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几个柚子？”　　似乎是没想到话题怎么会突然被拐到了柚子上面去，于洋忍不住一愣之后，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那把梨膏给我吧。”沈大海笑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陶罐之后，又吩咐于洋道，“一会儿记得到厨房找师父，刚刚去抓药的时候，也帮你买了几剂药贴回来。”　　“知道了师父。”　　看着于洋离开的背影，沈大海颠了颠自己手上的梨膏罐子，提着一串的药包，转身就进了不远处的后厨。　　先在炉子上把药煎了。　　他又去地窖，找到了之前收到的两个柚子。　　柚子的皮已经有点微微发蔫了，他有点担心的切开了一块，确认了里面的果肉之后，这才微微放下了心。　　捡起方才收拾好了的柚子，去皮，切成块状备用。　　用一锅清水，加梨膏和粗糖，重新熬成糖膏。　　不要过多的翻搅，只是小心翼翼的用平勺子，剜去上面一层熬煮出来的浮沫。　　在进行这一工序的时候，于洋抱着剩下的半壶酒，掀开了门帘进来了。　　一进门，闻到了满屋子甜蜜蜜的滋味，当即就忍不住微微抽动了几下自己的鼻子。　　‘好甜。’　　“来了？”沈大海专注在熬煮上，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于洋凑过来看了看那一锅粘稠的糖膏，在屋子里面转了转，看到那个正在被小火煎煮着的炉子之后，拖着小马扎和扇子就坐了下来，“师父我帮你煎药吧。”　　“行啊，”对于于洋的贴心，沈大海总是来者不拒，“一会儿我把柚子糖煮好了，你也一起吃一点吧。”　　看着弟子猛地一下，显得稍稍僵硬了的动作，沈大海觉得有几分好笑，“师父知道你不喜欢甜食，所以尝一点点，帮师父试一试味道就好了。”　　闻言，于洋微微放松了自己的肩膀，回过头，对着沈大海点了点头，“那就谢谢师父了。”　　沈大海但笑不语，不再分心，一心只专注在自己面前的的小锅里。　　细火慢熬了许久，等到可以用筷子毫不费力的挑起糖膏，甚至都可以拉成线状时，这才将切好的柚块放进糖膏里，继续熬煮。　　糖膏越煮越粘稠，时不时冒出几个‘咕嘟咕嘟’的黄色泡泡。　　切碎了的柚块，在糖膏里面慢慢翻滚之后额，颜色变得金黄透亮了之后，就是可以起锅了的时候了。　　这样熬煮好的柚子糖，本来应该等冷却之后，再切块装罐子里的。　　冷却下来的柚子糖，裹着糖膏那半透明的状态看着晶莹剔透，像是一块还没有凝结住的琥珀，显得格外诱人。　　但是这样热热的吃，也别有一番滋味。　　等到锅里面的糖膏微微冷却了一点之后，沈大海就用刚刚搅动糖膏的筷子，快速的翻转了起来。　　拉成了丝状的糖膏，快速的缠绕在了筷子上，瞬间就团成了一个浅黄色的小糖团。　　确定翻转好了之后，沈大海这才把筷子递给了于洋。　　伸手接过筷子，一口咬在了嘴里，软绵绵，甜蜜蜜的，回味里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辛辣味，但等再仔细品了品之后，那种辛辣的味道却又没有消失了。　　这样热热的吃着，不是特别的甜腻粘牙，那味道也确实不错。　　于洋本来只打算尝一点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筷子上的小糖团，已经是全部都被他自己吃完了。　　“走吧。”　　看着于洋小心翼翼的把筷子上的糖块全部咬下，一脸餍足了模样似乎取悦到了沈大海，柚子糖煮好了，那边煎着的药，应该也已经好了。　　刚刚带回来的两只猪脚，也在泡着。　　一会子到了中午，应该就能够做了。　　于是等到了沈秋娘的面前，她看到的，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中药，以及几块被切好了的柚子糖。　　“我一定要喝药吗？”一向最怕苦的沈秋娘，在两人还没有进门的时候，远远闻到那一股苦涩的中药味，下意识的就把鼻子给捂住了起来。　　可怜巴巴的语气，混合着捏紧鼻子后发出来的鼻音，显得格外可爱。　　但即使再可爱，在生病的面前，沈父和于洋都显得没有平日里那么的好说话了。　　“小秋乖，喝了药之后，病才会好的快啊。”沈大海端着药碗，不厌其烦的劝说着。“快喝了吧，一会儿等凉了，味道不好不说，只怕还会耽误疗效，要多喝上好几天呢。”　　“喝完了，这里还有柚子糖，吃两颗就好了。”又哄又吓的，终于让原本缩在被子里的人，一脸不情愿的半坐起来，伸手接过了那一碗看着格外苦涩的中药。　　原本捏着鼻子，还不怎么感受的到，但是现在已然到了鼻下。　　中药那种苦涩微酸的味道，立时就冲向了她的四肢百骸，不过只是闻了了一闻罢了，原本还觉得沉重不通气的大脑，都跟着显得清醒了不少。　　沈秋娘也知道是为了自己好，到底还是苦巴巴的皱着一张脸，捏着鼻子，几大口就喝了下去。　　等到一碗见底，这才迫不及待的拿过一边的柚子糖，快速的塞进了嘴里。　　像是晚了一步，那苦涩的味道，就会要了她的命似的。　　沈父哭笑不得的拿起药碗，果不其然的发现了还残留在碗底的药渣，“小秋——”　　“我不听，我不听！”沈秋娘心虚的把脸藏在枕头的背后，“我喝完了，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苦苦的中药勉强还能够劝说着自己喝下去，但是底下的那些个药渣，拜托，饶了她吧！　　眼睁睁的看着她着一副不配合的模样，沈大海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正待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却不料，于洋一把接过了自己手上拿着的碗，干巴巴的开口道，“还是喝完吧，听话。”　　不过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沈大海原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本就不觉得这样的一句话，就能让怕苦如怕虎的沈秋娘乖乖起来，把剩下的药渣喝完。　　但是奇怪的是，方才还能够死皮赖脸装睡的沈秋娘，在听到了于洋的话之后，先是莫名的僵硬了一瞬，紧接着，竟然就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慢慢直起了身？！　　动作虽然百般不愿，但到底，还是乖巧的把剩下的那一点药渣，全部都喝完了。　　苦的整张脸拧巴成了一个包子褶，沈大海刚想要安慰几句，就看着于洋很是习以为常的塞了一块柚子糖给沈秋娘，“乖。”　　语气之熟稔，动作之连贯，自然的让一旁沈大海愣神了好久，直到端着药碗回到了后厨之后，才慢慢回味了过来。　　他一边心不在焉的处理着砧板上的猪脚，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了起来。　　难道是他想多了吗？　　怎么总觉得。　　这两人的关系，已经有点不像是姐弟了呢？　　这样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飞快的转过了一瞬之后，立时，就被他自己笑着抛到了脑后。　　怎么会呢。　　该是自己想多了。　　前猪脚筋多煮起来易烂，比起后猪脚来说，口感会来的更好一些。　　他方才买回来的两只，连带着肘子一起，一只差不多三四斤左右的样子，都已经是对半切开了，放在冷水里浸泡着了。　　收敛好了自己之前涣散挥发的想法之后，沈大海立时就冷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在了自己面前的猪脚上。　　这时候，再把浸泡过了的猪脚清洗干净，冷水下锅，煮净血水后，再细心的撇干净周围泛上来的白色浮沫。　　捞上来，换水，倒入黄酒和酱油，放入烫好的猪脚之后，再和泡花生、泡黄豆，以及八角、桂皮、花椒、小茴香、香叶、干辣椒、冰糖、大葱、老姜这些香佐料一起，在锅里微火慢炖。　　一个时辰之后，再开开锅盖用盐细细调味。　　等猪脚炖好了之后，口感软而不烂，再放在煮好了的面线上，撒上些微的葱花和香菜。　　这里的人，在想要去晦气或者霉运的时候，总是会吃上一碗猪脚面，毕竟面线有着添福添寿的意思，吃碗面线，都可以为自己带来些好运。　　但是一定是要真正吃到了猪脚之后，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把霉运踢走了。　　明明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辟邪方式，也说不准到底有用没用，却还是这么一直流传了下来。　　等到猪脚面煮好了，浅褐色的猪脚汤，猪脚炖得酥烂，合着面线一起，都不用怎么细嚼。　　便是在病中吃什么都食而无味的沈秋娘，都胃口大开的，吃了大半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