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沈秋娘，委婉的向沈父表明了自己和于洋的关系之后，所得到的第一句问话。　　彼时的沈秋娘，面对着上首座位上，那看不清神情的父亲，面上流露出的，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　　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在知道这件事情后，面上的神情不似高兴，反倒显出了几分愁绪。　　虽说她比于洋大了三岁，但两人的年纪，总归也不是相差的很远。　　而且，她觉得，于洋明明也是喜欢自己的，加之，两人又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比起找一个陌生的人结婚生子的恐惧感而言，只要一想到那个人，会是于洋之后，沈秋娘心中那种难以言状的畏惧感，就会莫名的，消散了不少去。　　甚至对此，隐隐的，还会带上几分期盼。　　平日里看着，父亲明明也是对于洋很是看重喜爱的模样，即便是有几分突然，但也决计，不会像是这样，一副为难的样子吧？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是这么想的，自然也就是这么的问出了口。　　毕竟在她的眼里，她和于洋要是定亲了，父亲总该也会是高兴的才对。　　她是家中独女，母亲早逝之后，几乎就是沈大海一个人，辛苦拉扯长大的。　　因着沈记面馆的好生意，和这份还算不错的家当，对此，早在沈秋娘刚刚及笄的时候，周围附近的各大媒婆们，已经是只差没有把门槛给踩破了。　　毕竟，沈秋娘长得模样也周正，除了这家生意颇好的面馆，和沈家这么些年来积攒下的十几亩地之外，沈大海的厨艺，也是一份让人惦记的好手艺。　　毕竟沈大海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些东西，总不至于，还不打算留给自己的女儿吧？！　　这要是娶了沈秋娘，面馆有了，房子和地有了，吃饭的手艺也有了，那还愁什么呢？　　这样的算盘，别人算的精，沈大海自己心里，也是跟着门清。　　在拒绝了三四个媒婆之后，眼看着来提亲的人，只增不减，他终于忍不住，对外宣称道，自家女儿出嫁，那可是要女婿入赘的。　　这一下子，原本门庭若市的沈记面馆，一下子，就变得门口罗雀了起来。　　对此，沈大海的心里，倒很是满意。　　他的女儿，可不能成为这些不劳而获的家伙们眼中的香饽饽。　　但是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多。　　眼看着沈秋娘都要变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原本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沈父，终于才坐不住了起来。　　按理来说，沈大海的要求，也不是十分的严苛。　　但是现如今的和平年代，又不曾动乱和暴起，而沈家，又不是什么有名的地主富户，周围的男丁都是每家每户的主力，又哪里舍得，送上门去，给人做上门女婿？！　　那只怕，就不仅仅是会被人指着脊梁骨的笑话了。　　而那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儿，沈父却又大多看不上。　　这么一来二去的，眼看着沈秋娘就要耽误成老姑娘的时候了。　　着急的同时，却意外的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骇然没有，心中倒还隐隐的，有了几分‘早该如此’的奇怪感。　　“没有为什么。”　　只是看着女儿那微红的眼眶，和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他还是在心底里，默默的长呼了一口气。　　“闺女儿，你不懂啊。”　　……　　是夜。　　手上掂量着一小杯的米酒，就这桌上方才新炒好的花生米，沈大海没滋没味的小酌着。　　倒也不是酒的味道不好。　　杯中酒的颜色桃红，一口下去回味悠长，带着点红糟酿的甜味，和着椒香的花生米，平日里，没有挂记的事情时，沈大海自己都能够喝下两盅去。　　可就因着是自家酿造的，为了让沈秋娘和于洋也能够接受这个味道。　　比起辛辣而言，更多了几分甘甜，也没有外面寻常酒水那般的，容易上头。　　外间的大多卖的是绍酒，红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便会觉得头疼。　　但此时此刻，杯中的酒，便是再好喝，他都没能够品出个中的滋味来。　　今日的事情，到底是难办。　　莫说沈秋娘自己不解，便是他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有几分茫然。　　其实他的心里，也在跟着一起发愁啊。　　沈秋娘的请求，他不是没有曾经听周围的人说道过，在之前，他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毕竟，要真的如实说来，于洋这个孩子，便就算是他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他自己的心里，那也是有数的。　　孩子是好孩子，和自家的女儿，也相配。　　只是，如此一来，不就显得自己当年，是特意为了替自家女儿找‘童养婿’，才收养了于洋吗？！　　不说周围的街坊四邻们怎么看待自己，他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再加上，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于洋自己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喜欢自家的秋娘。　　倘若不喜欢，却是因为自己当初的收养之情，才不好意思拒绝秋娘——　　两人的感情虽好，又是青梅竹马，但这样一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坏了情分。　　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是打小就已经设想好了的？　　当初对他的好，也都是有着目的的？　　于洋自小，就是一个把心思闷在肚子里，但却意外的孝顺自己的好孩子。　　自己是有心不假，只怕于洋会因为顾念着自己当初的收养，一声不吭的答应了下来。　　到了那时候，只怕害的，就是两个人了啊。　　想着想着，千团万团的愁思顺着下肚了的酒香，慢慢的延伸到了四肢百骸。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平日里酒量一向很好的沈大海，一下子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下去。　　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天光大亮。　　身旁不远处，依稀还传来了谁正在拧毛巾的声音。　　“淅淅沥沥”的声音，隔着屏风，听得不怎么真切。　　他揉了揉自己发痛的眉心，意识到了外间的天色之后，这才猛地一个起身，半坐了起来。　　许是这一下子的动静大了些，床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远处的人，也被惊动了过来。　　“师父，您起来了？”　　是于洋。　　沈大海方才还有点愣神的表情，一下子，就有点尴尬了起来。　　明知道昨日的事情，于洋怕是还不知道，但他的心里，总归觉得是有着那么几分别扭。　　所幸，此时面色上的差异，还能够用昨晚宿醉后的难受，给隐瞒过去。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师父。”于洋显然也注意到了沈大海有点差劲的脸色，他一边担心的递过了手上的毛巾，一边忍不住的询问了起来，“师父您昨夜里——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他跟在沈大海身边的时间不短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放纵自己酗酒的师父。　　要不是昨天夜里扶着师父回房时，秋娘趁机向自己透露了两句，只怕他，一时也想不到，竟然是会因为这件事情。　　沈大海闻言，有点瑟缩，但许是身上的酒劲还没有来得及过去，他有点踌躇的开口，“师父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一定要如实告诉师父。”　　……　　那一日，两人谈论了些什么，沈秋娘不知道。　　只是原本已经准备安定下来要颐养天年了的父亲，在沉寂了一长段时间后，突然莫名的旧话重提，说是自己想要出门看看。　　沈大海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喜欢到处漂泊的人。　　天南地北，只要是感兴趣的都去了，见过很多的美景，也尝过不少的美食。　　也是在路上偶然停留的时候，遇见了沈秋娘的母亲。　　原本说好只待一个月的旅程，却硬生生的拖上了近一年的时光。　　沈母长得不是很美，但却是一个性格特别爽朗的女子，明知道嫁给沈父之后，就要过上居无定所的日子，却也依旧不顾家里的劝阻和沈大海成了婚。　　两人婚后的日子，过的不算宽裕，却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般艰难。　　沈大海在外漂泊久了，什么手艺都会一点，什么东西都懂一些，即便样样都只是个半吊子，却也能让两人过的衣食无忧。　　原本不看好他们的家人，这才慢慢接受了两人。　　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沈大海到底还是带着沈母踏上了新的旅程，一同随行着的，还有刚刚才满两岁的沈秋娘。　　飘飘荡荡兜兜转转的，虽然不是很安定，但是每天的日子，却都过的很精彩。　　若不是后来中途出了点事情，沈母因病去世了。　　估摸着，他们也不会重新回到这里了。　　因此，这一听到沈大海的话，于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沈秋娘手上拿着的筷子，却是‘咯噔’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这段时间以来，虽然觉得父亲一直都像是有着心事一般的忧心忡忡着。　　但是今日大家一起出去踏青采野菜的时候，她分明看着父亲笑了，像是已经想通了的样子。　　她本来还想着听父亲对两人最后的定语，却不料今日，突然说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怎么？　　这么的突然？！　　她有点艰难的咽下了口中的那口菜，“父亲？”　　沈大海一笑，面上的神情看着似乎有几分唏嘘，“我啊，也有点想你娘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要再开口劝说的沈秋娘，立时就住了口。　　沈母因病去世之后，因为正值夏日路途遥远，即便是最后长途跋涉的带回来了，怕也是不好了。　　可若是火化——即便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但他们却也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那原本鲜活的人，就这么消失在火堆里，和那些个木炭灰烬混在一起。　　犹豫再三，只得在异乡墓园立了墓，托人每年照看着。　　回乡后，又另立了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这个话一提，坐在桌前的沈大海和沈秋娘都自动自发的，沉默了一瞬。　　于是沈父要出远门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时刚过立春，沈大海想要在寒食节之前赶到当时沈母下葬的地方去祭拜，若是日夜兼程的话，怕也是要花上个大半月的时间。　　此时一算计，少不得越早出门越好了。　　家里面的事情，沈大海倒是不怎么担心。　　这几年的时间下来，沈秋娘的手艺越发的好了，虽说还不是十分的干练，但只要多磨练几次也就出来了。　　于洋在衙门里的差事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每日下值回来，也能在面馆里面帮忙跑个堂什么的。　　之前因为过不去心中的那一个坎，所以从未往两人会心生情愫的方面想过，但此时一旦接受了，看着却也着实相配的很。　　儿女大了，不由爹啊。　　一想到这里，沈大海便有着一肚子的话，想要到亡妻的墓前，仔细絮叨絮叨。　　——　　翌日，沈大海带着自己收拾好的小包袱，刚走到堂屋外，还没等进去就看见了桌上的饺子。　　沈秋娘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鼻尖上还沾着几星的面粉，看着显得有几分可笑，但是笼罩在出锅饺子那蒸腾的白色雾气里忙活着的样子，看着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温馨。　　本来还在忙活着摆碗筷的人，一抬眼，“爹？来的正好，刚刚才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有点不好意思的在身前围裙上蹭了蹭自己的手，沈秋娘一手扯着包袱，一手拉着沈父，就把他按在桌前坐了下来，顺手递过了一双筷子。　　芥菜肉馅的饺子。　　圆滚滚白胖胖的躺在白汤里，隐隐还能够透过那半透明的面皮，看见内里斑点的绿意。　　芥菜是昨天在地里刚采的，还是新鲜着的。摘洗干净后又过沸水烫一下，这才捞出攥干水分混着选韭菜一起，分别切碎。　　肉馅是天刚亮的时候，于洋特意一早去肉铺买回来的五花肉。　　细细的剁好肉馅儿，用葱姜搅拌好，再加入酱油、胡椒粉和盐、香油、五香粉一同搅拌均匀，上过蒸成了半熟的之后，这才和芥菜韭菜一起混着。　　芥菜不宜久稍久煮，虽说是饺子，但是这样鲜嫩清脆的吃起来，才更容易体会到那种清香味。　　蘸上酱油醋，不知不觉就能一气儿吃下十几个去。　　上马饺子回来面。　　虽说不是这里的习惯，但一想到父亲马上就要出远门了，沈秋娘还是立时就想到了要包饺子。　　“爹爹，这次出门小心些，别总是像以前似的老好人。”　　“咋地丫头，你还不放心你爹我啊。”沈大海面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沈秋娘没好气的在一边坐下，“我哪敢呀，知道您老人家是老江湖”细心的递过一边的蒜蓉，“只是现在不比当初年轻，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的好。”　　“行啦行啦，”沈父塞了一口饺子，“知道了。”　　“不知不觉，小秋也长大啦——”他有点感慨的喟叹了一声，又拍了拍刚进来坐下的于洋，“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小管家婆，就麻烦你多担待着啦。”　　这句话的意思——是同意了？！　　“嗯。”于洋的耳尖有点泛红，“师父您放心，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