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紫禁城里一片寂静。 逢到这元宵佳节,宫内本该是大肆庆祝一番的,然而这些天万历皇帝感了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庆祝活动便没有办。 王皇后在宫里笑吟吟地看长公主朱轩媖玩耍,她是这皇宫里“温婉贤淑”的皇后,在宫里,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她的贤德。 在郑贵妃受宠后,王皇后便被皇帝冰了起来。在王皇后怀孕的时候,皇帝的一字“妤”的赐名,表明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她生下儿子。极度痛苦下,王皇后小产。自此,这位“贤良”的皇后似乎有了些“觉醒”与“反叛”。把皇帝赐名的字赏给宫女萧柔的女儿,这是她迄今做过的最疯狂的事,这根本就是一次胆大妄为的挑衅。 她有些病态的,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哪怕是他发怒,哪怕是他发疯,甚至是降罪于她,只要他能再多看自己一眼,这样疯狂的举动又有什么关系……可比希望渺茫更悲惨的是无望。任凭王皇后怎么折腾,万历皇帝依旧一心都扑在万贵妃身上,他似乎比王皇后更在乎“皇后贤德”这一荣耀。□□朱元璋和马皇后的伉俪情深至今依然传为佳话,大明的君王很少有废后的,倘若动了这个打算,满朝不省心的文武大臣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唇枪舌剑……他是怕这些无端的事儿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容忍她的叛逆,冰着她,让她像一尊佛爷一样地摆在坤宁宫的大殿里。于国于家于自己,这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他最终“勉为其难”地给了她一个女儿,且还是那尊贵的皇长女,这样一来,也算是里子与面子上都过得去了。 如今皇帝还是日日在郑贵妃的翊坤宫长留,而王皇后如今也不再成天自怨自艾,以泪洗面了。自打有了女儿,她不再是“窗前独坐,我与灯儿两个”,她偶尔还是会咬牙: “郑贵妃……你不得好死!” 郑贵妃名叫郑嫱,是北京大兴人,万历初年,正值十四岁的她入宫做婢,只用了两年时间,她便让青年的万历皇帝为她神魂颠倒,她是全紫禁城里唯一敢当中摸万历皇帝脑袋的妃子,仅凭这一点,她便是空前绝后,睥睨六宫。 她的儿子朱常洵不过是皇三子,却子凭母贵,母子俩在皇宫里炙手可热,成功地碾压了包括王皇后以及皇长子朱常洛在内的所有对手。如今郑贵妃与朱常洵在宫内的地位,无人能敌。 “皇上,该吃粥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郑贵妃笑吟吟地拍手,十二个丫鬟端来了十二种备选的粥来,有稻粥、红豆薏苡仁粥、凉谷米粥、蒸糯米粥……万历皇帝苦着脸: “朕不想吃,拿走拿走!” 明宫奢靡之风盛行,中后期尤甚,万历皇帝平日里早餐便有十二道菜,中午是二十四道,还不包括甜点主食与汤水,这些菜品皆是山珍海味、浓厚肥美、大鱼大肉,吃得多了,便会时常不思饮食。 郑贵妃有些恼怒地望着那十二个宫女: “没用的废物!皇上龙体金贵,需要好的晚膳!你们做不出让皇上有胃口的粥来,要你们何用?” 郑贵妃当即就吩咐她的女婢女梁嬷嬷,把这十二个宫女拉下去每人打三十闷棍,接着送到司礼监听候处置,宫女们吓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丢掉手中的托盘,一时间寝宫里满是杯盏震颤的声音,万历皇帝赶紧喝止: “爱妃何必如此……朕吃,朕吃就是啦……” 郑贵妃听了,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 “正是呢……皇上便是身体再康健,再不在乎自己,也得为臣妾而着想呀……” 万历皇帝最终选了一碗松子菱芡枣实粥,郑贵妃大喜过望,亲自端来吹凉了,万历皇帝咂摸了几口,忽然笑着说道: “这粥吃起来倒是香甜,洵儿上了哪里?不知他可曾吃了晚膳?” 郑贵妃心里咯噔一下,然而表面却依旧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她那白嫩的手指划过万历的唇角,将他嘴边的一粒米揩干净: “洵儿此时已经歇息了,这些天这孩儿早早就会睡下……” 万历皇帝一听此话,几欲起身: “早早就会睡下?这怎么可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他不读书,怎么行,我得去看看!” 郑贵妃大骇,又推说这些天这孩儿简直是不要命地读书,累得厉害,头也有些痛,这么一说万历皇帝更是紧张,直说这孩儿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吧?更是要瞧。郑贵妃手忙脚乱,她几乎是把万历皇帝按回了龙床: “天色这么晚,皇上何必还让他起来?有什么话,明天说便是了……” 万历皇帝看着郑贵妃,脸上有着笑意: “你呀……洵儿那孩子,你也别太娇惯着他……朕,还有重要的事儿要交他呢……” 万历皇帝把郑贵妃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郑贵妃的双眸倏然亮起。 郑贵妃心里乱糟糟的:儿子朱常洵在夜里便不见了踪影,至今还没回来。 万历皇帝服了治疗风寒与安神的药,晚膳的粥也有安神的作用,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夜漆黑,朱常洵在刘成庞保的簇拥下蹑手蹑脚地进了翊坤宫的大门,全宫的灯都熄灭着,朱常洵心里暗喜,他朝自己的卧房走去,喜滋滋地说: “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这次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他顾着说话,却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抬头一看,顿时惊呆: “母亲……” 庞保刘成顿时跪倒: “娘娘吉祥!娘娘万福!” 郑贵妃气得脸色铁青: “吉祥什么?万福什么?你们做出这等事儿来,我还怎么吉祥?怎么万福?洵儿只和你们几个出去,又没有别的庇护,万一有个闪失……还不如用一根麻绳套到我的脖子上,把我勒死!” 郑贵妃雷霆震怒,庞保刘成不断磕头,朱常洵没有跪下,此刻却也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然而他也并没有害怕,依旧还是笑着: “母亲息怒!这次的事儿,是孩儿一个人的错!母亲要打要罚要杀,冲着孩儿来,其他无关人等,不要迁怒。” 郑贵妃起身,戳了朱常洵脑门一指头: “‘要打要罚要杀’,我这为娘的怎可能会杀了你?你这孩子,如今实在是被娇纵坏了!” 莫说是要杀,便是打与罚,郑贵妃与万历皇帝也不舍得的,朱常洵正是吃定了父皇与母妃的这一点,才为所欲为,无所顾忌,郑贵妃没法朝洵儿发火,转头又骂庞保与刘成: “主子不省事,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知劝劝,私自出宫,这事儿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你们便是长了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刘成跪拜,缄默不言,倒是那庞保抬头,连连申辩: “娘娘饶了小的吧!小的们也实在也是无奈,小主子发起火来,实在是吓人呐!” 朱常洵没想到庞保居然敢当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很是生气: “庞保,你……” 原来庞保刘成先前也是拼死不让朱常洵出宫的,朱常洵当即火了,两眼一瞪: “我今日执意要出宫,你们不同意,就别挡我的道!” 庞保与刘成下跪磕头: “娘娘圣命,小的不敢违!” “娘娘的圣命不可违,我的话,你们就可以虚与委蛇,要么听,要么不听?”朱常洵发火,“你们未免也太放肆了!” 朱常洵平日对下人很是温和,然而他毕竟是郑贵妃的儿子,发起火来,甚至那眉眼中的那道凌厉都是相似的,庞保与刘成虽然是与朱常洵一起长大,彼此关系好得很,却终究是主仆有别,他们可不敢用自己的小命,来试探小主子的底线。 郑贵妃听着庞保一字一句地袒露,脸上的阴霾竟然逐渐散去,到最后她竟然笑了,眼神里竟是喜色。庞保伶牙俐齿,继续说道: “娘娘,如果实在要怪罪,那也只能怪小主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气场,小主子的‘威严’与‘风范’太盛,小的不敢不从!” 郑贵妃怔了一下。 她自然担心洵儿的安危,却也不愿意洵儿永远被她捏在手心里,做一个连下人都辖制不住的脓包软蛋,她忽然笑了: “唉!罢了罢了!十五月夜,哪家的孩子不是一颗好玩的心呢……” 她又想起了皇帝今晚对她说的那番话,那话并没有挑明,意味深长,值得玩味,但可以肯定,只好不坏。她坠入了那绮丽的梦中,眼中出现了无数的幻象,洵儿放诞不羁的行为,一下子没那么重要了。朱常洵没想到自己竟这么轻松过关,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郑贵妃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打了个呵欠: “庞保刘成,你们还愣着干嘛?扶洵儿回房休息吧……” 庞保与刘成都面露喜色,然而庞保却见朱常洵没好气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