妤儿同慕音顺着往秀女坊的路一路行进,凉爽的风扑面而来,路旁的玉兰依旧沁透着干净的香味。黄鸟在枝,嘤嘤成韵,然而良辰美景,却无心欣赏,两人亦步亦趋,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慕音沉默着,脸上的神情紧张,妤儿知道事情不妙,也凛然屏气,手心沁出汗来。 绕过一个十字路口,秀女坊就在眼前了,进了大门,只见全秀女坊的女子全都在庭堂里站定,薛公公背着手,下巴抬得高高地,一动不动。 妤儿一见薛公公如此阵仗,已知今日会有些事端。她与慕音福了一福: “薛公公。” 薛公公转头,目光接在妤儿的脸上,他笑了,是一声低低的冷笑: “姑娘如今可真是好兴致,这春光明媚,跑出去遛弯,倒也有些情志。” 妤儿心里一跳,知道薛公公话里带刺,是要拿问她逾时不归的事儿了。 她在太医苑接受诊治、与太医私相交易的事儿,自是不能说的,至于走入歧路,遇见陌生男子的事儿,更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然而若没有这些,她中间差出的这点时间差,又该怎么搪塞过去呢? 若是茯苓姑姑,这事儿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然而这薛公公今日如此,摆明了是要大作文章,她强行镇定,一旁的慕音说道: “公公误会了,妤儿今日迟归,是事出有因,茯苓姑姑叫妤儿去太医苑去配花茶。” 薛公公两眼一瞪; “放肆!咱家问你了吗?” 慕音一惊,妤儿也满脸惊惶,两人都跪在地上。 薛公公目光凌冽,忽然他走上前来,狠命妤儿的肩膀上狠掐一把,妤儿吃痛,然而不敢叫出声。 薛公公目光狰狞,他掐人可是一把好手,专门挑人胳膊腿上最柔嫩最疼的部位,他这个无风也要掀起三尺浪的主儿,这次能逮个现行,自然是趾高气扬: “一同前去配药的也不止你一个,怎么水云早早回来,你却迟着回来?……你别以为咱家是好糊弄的,咱家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妤儿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薛公公今日有意避开茯苓姑姑,现在看来,正是为了方便他下狠手,她知道任何辩驳已经无用,薛公公也横竖不会放过她,索性便不出声,然而即便如此,薛公公也还是要挑刺: “你这死鸭子,到这时候还嘴硬不成?” 冯慕音知道事情不妙,此时哀求自己只会跟着一起连累,然而她实在不忍看着妤儿受如此折磨,出声哀求: “薛公公……” 薛公公一脚将冯慕音踹倒在地,妤儿一见,两眼含泪: “妤儿知错了,妤儿逾时不归,理应受罚,只是水云她并没有犯错,还望公公能高抬贵手,不要迁怒于她……” 薛公公森森的目光看得人发毛,妤儿等着劈头盖脸的一记耳光,然而薛公公却不发作,空气中满是毛骨悚然的气氛。 满宫的秀女都不敢做声,琦珏在远远地望着,然而害怕得厉害,不敢出声。薛公公环视一周,用他那尖细的嗓音说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进宫做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规矩’二字!咱家今日本不想横生事端,可若是饶了你们,今儿个这个迟回来,明儿个那个迟回来,不出十天半个月,这秀女坊的秀女们,可就一个也不剩了!” 他忽然面露杀机: “来人!把这两个贱婢拉下去——” 妤儿和慕音全都吓怔,正当二人不知所措,仿佛俎上之肉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住手!” 那声音来得很远,然而却很有底气,薛公公神色一凛,片刻间,只见荣昌公主朱轩媖已经进了大门。 妤儿抬起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从天而降一般的荣昌公主,一旁的慕音倒是有些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荣昌公主怒目圆瞪,果断拦在了薛公公和妤儿之间: “薛公公,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不许你罚妤儿!” 薛公公很是懊恼,他很想找邹妤的麻烦,然而荣昌公主可是金枝玉叶,她的随便一句话话掉下来,就能把他压死。然而他不死心,看似低眉顺眼,却还在争取着: “公主息怒!老奴也只是奉公办事!宫女水月逾期不回,目无宫规,欺上瞒下,这样的事儿如果不处罚,实在是说不过去……” “你叫她什么?”荣昌公主不客气地打断薛公公的话。 薛公公装糊涂,避而不答。荣昌公主冷笑一声: “母后前些日子刚刚下旨,刘妤姑娘找宝有功,准许用原名,薛公公居然对母后的意思置若罔闻,可真是越发地厉害了!” 薛公公心急: “公主,谨言慎行呀……” 薛公公心急如焚,荣昌公主的话,实则戳中了他的一块心病:按照皇家的典制,同辈的子女皆是要用相同的名字结构,比如当今的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的名字,便分别是朱常洛、朱常洵、朱常浩,皆是常字加了一个“水部”的字;而本朝众公主名字体例,则是“车部”加上一个“女部”的字,比如荣昌公主朱轩媖的名字,三皇子朱常洵的妹妹,寿宁公主朱轩媁也是如此。妤儿的“妤”字,是公主名用字,王皇后执意赐给一个宫女,已经是让举宫哗然,众人都心照不宣,不愿多言,因为这事儿是不可以公开议论的。也亏荣昌公主如此大胆,就这么没遮拦地说出来。 荣昌公主脸色一沉: “你在指责本公主口没遮拦吗?” 薛公公语塞: “老奴不敢!” 薛公公心里懊恼。这些年,由于王皇后不再过问,他也渐渐地不把妤儿的事儿提上日程了。他原本轻看这个小丫头片子,觉得她不过是只蚂蚁,他稍稍一动手就能弄死。然而生半夏的事儿她躲了过去,她顺利进了宫,不仅有茯苓的支持,还很快地就傍上了荣昌公主这座靠山。如此一来,他不免地惊心。 若是换了他人,他能想出一百种法子,作为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公公,下手除掉一个宫女并不难。然而王皇后给这个小丫头的赐名,实在是微妙。帝王家的心思皆是谜,薛公公不敢百分百地揣摩判断,妤儿寄托着王皇后对死去孩子的恨,抑或是爱?想法到底是什么,没法揣测。 倘使是前者,那么终究有朝一日,王皇后会设法赐死妤儿,这就不必他费心了。然而倘若是后者,王皇后若是把对死去的朱轩妤的爱,寄托在了邹妤的身上,那样的话,邹妤对王皇后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薛公公除了担心王皇后的态度,还担心荣昌公主的态度。 前些日子王皇后与朱轩媖的赏赐下来,王皇后送的东西贵重,却也只是例行行事,态度如何,究竟有些暧昧,然而朱轩媖却事无巨细,从香粉到胭脂,从果品到糕点……她对妤儿究竟是什么态度,已经是昭然若揭了!若是事情再这么下去,这丫头怕是会被朱轩媖要了去,进了坤宁宫……妤儿的容貌与活计都是极好的,如今不少人已经议论,她入了坤宁宫后,定是会步步扶摇,这在众人眼里已是顺理成章、迟早的事儿。 他一想到这个,冷汗就满身。妤儿的身世一直是他的心病,果真她有一天羽翼丰满,变得强大了,又通过什么手段知道了自己身世,那么他定是会死无葬身之地!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公主,妤儿这贱婢胆大妄为,老奴不能坐视不管!公主宅心仁厚,可宫里的规矩,是老祖宗遗留下的,公主想要改变,终究也是有心无力。这样偏袒的话,倘使老奴听了也便罢了,若是传到娘娘那儿……今日的责罚,老奴一定要完成,请公主恕罪!” “本公主是主子?还是你是?” 荣昌公主话语虽轻,但是已经含了怒气,薛公公马上跪倒: “老奴不敢!” 荣昌公主望着薛公公,冷冷一笑: “薛公公如今越发地能干了……你口口生生地说宫里的规矩,祖宗的遗训,难道宫里的规矩,便是教导你忤逆本公主的话,骑在本公主的头上吗?!” 薛公公面如土色,“噗通”一下跪下,磕头如捣蒜: “老奴不敢了,老奴不敢了……” 荣昌公主摆出一副威严来: “你哪是在维护什么规矩?你不过是见妤儿帮我找到了耳坠子,眼红她得了赏赐,所以才来摆布她!你先是要摆布了妤儿和水云,下一步,兴许还有琦珏、茯苓姑姑……” 薛公公含着泪,头磕出血: “老奴冤枉!老奴对娘娘和公主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妤儿和慕音都骇然,然而荣昌公主不为所动,话语一点也不客气; “收起你那几滴恶心的眼泪!你若是忠心,你怎么会容不下对我和母后忠心的奴才?……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想的是什么,你别做梦!” 薛公公绝望,他恶狠狠地看着妤儿,妤儿赶紧回避他的目光,荣昌公主见薛公公还是如此凶神恶煞,非常生气: “来人!把这薛公公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众人都十分解气,妤儿琦珏和慕音都内心欣喜,然而这心思不能流露出来,妤儿象征性地求情: “公主,薛公公年事已高,二十大板,有些多了吧……” 妤儿楚楚可怜,荣昌公主看了,果然感动,她摇头: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求了情,他会感激你不成?谁再说一句,我就加打十板!” 薛公公苦着脸,知道今日的惩罚已经是免不了了,他只得颤抖着,叩拜道: “老奴领旨!谢公主开恩!” 薛公公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当即有两个宫人上前,拖着薛公公出去“领赏”了。妤儿和慕音如释重负,妤儿抬起头,见荣昌公主对她一笑,心里终于踏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