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王恭妃与朱常洛母子的日子一直惨淡。王恭妃空有妃位,虽然分配了永宁宫给她住,却长期得不到皇帝的宠幸,皇帝连一眼都不想看见她,永宁宫实际上成了她的冷宫。丫鬟太监们纷纷溜走,很多宫人都托关系到了王皇后、郑贵妃以及周端妃那里。 郑贵妃为人狡诈,她原先还与王恭妃和和气气地,“姐姐妹妹”地叫着,到后来,她发觉王皇后已经日薄西山、周端妃也逐渐失宠,自己已经一家独大的时候,这个又老又丑,孩子又不受待见的王恭妃,自然就成了她讥讽的对象了,但凡见到王恭妃远远地来了,她就挑起她那对施了螺子黛的蛾眉,用那娇媚却凌厉的声音说道: “哟,这个‘老姑婆’又来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郑贵妃如此刻薄,王恭妃怎么会不知。王恭妃在宫里几十载,这样的几句讥讽她本不会在意,谁料想皇帝竟然也不反对她这种行径,一味地放任自由,她虽然并不对皇帝有任何的期待,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却还是着实寒了她的心。 万历皇帝不喜欢朱常洛,不喜欢朱常洛的母亲,可无奈相应的,李太后更不喜欢朱常洵,以及朱常洵的母亲郑贵妃,因而作为抗衡,她绝不准儿子休掉她钦点的“王恭妃”。 万历皇帝无法违抗母后的执意,他唯一能左右的,只是他的态度,究竟宠幸哪一宫,哪里冷哪里热,说到底还得看他的态度,太后在这一点上左右不得,因而王恭妃只得在她那景阳宫中冰着,像一只关在华美金丝笼里的麻雀,这算是万历皇帝同李太后最后的抗争。 皇长子朱常洛虽然是老大,然而既然母亲如此不得宠,他作为王恭妃的儿子,也就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吃穿用度皆不如皇三子,这已经不说,就连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朱常洵餐餐秾甘肥美滋养,生得唇红齿白,再加上绫罗绸缎,自然是神采飞扬,飒爽不已;相比之下,朱常洛便失色不少,父皇虽不至于让他粗茶淡饭、粗布衣裳,却也总是让他拣那最御膳房里那中下等的膳食来吃、用别人挑剩下的料子来做衣裳。每次朱常洵、朱常浩锦衣玉食、满腹经纶地经过,朱常洛都只好偷偷地躲在一边,自惭形秽。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月光洒在景阳宫的窗台上,此刻,大皇子朱常洛没有睡着,他走到窗边看月亮。 王恭妃静静地走来。 朱常洛站在窗前,听屋外呼啸的风声,屋外清冷,然而他心里却是暖暖: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洛儿,你在说什么?” 王恭妃踱步到洛儿身后,满脸的慈祥。 朱常洛不料母亲居然来到身后,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生怕这么一看,就泄漏了自己的心事。 “洛儿还不睡?” “回母后的话,就睡。” 朱常洛带着笑,心里却有些嘀咕,刚刚自己的吟诗,只怕母亲已经听了去,他强自镇定,静静地接话: “母后怎么还未歇息?” “母后听到洛儿起身下榻,便跟来了。” 明宫的皇子公主们,皆得侍奉母后入睡酣眠后,再行退到自己的卧房去睡,然而朱常洛是个例外,从小到大,王恭妃每晚都是与他同榻而睡的。 也是三年前的一个夏日,李嬷嬷带着朱常洛去御花园玩,没曾想一个间隙,朱常洛就落入了御花园的红莲池里: “救命!救命啊!” 李嬷嬷听到洛儿的呼喊,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呼救: “来人呐!大皇子落水啦!救命啊!” 那一次飞来横祸,险些将朱常洛淹死。皇帝为此大怒,迎禧宫的上上下下都受到了严厉的责罚。那一次事发之后,一向对朱常洛不闻不问的郑贵妃,一再地在皇帝面前嚷嚷,说朱常洛的仆从失职,要求撤换;郑贵妃还特意说到了李嬷嬷,说那个老仆着实可恶,必须处死,这样才能以儆效尤。王恭妃自然是不肯这件事,为此又是一番吵闹与折腾;然而最为可疑与可怖的事是:洛儿后来回忆……他似乎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那件事后的多少个日日夜夜,王恭妃都是从噩梦中惊醒,满脊背都是冰凉的冷汗。 王恭妃再过蠢笨,也明白了是有人惦记上了洛儿的性命。从此,她每晚死死盯住了洛儿的休息,只要有风吹草动,她就会马上来查看,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例外。因而今日朱常洛下榻的时候,王恭妃马上就知道了儿子的动静。 朱常洛见母亲带着倦意,知道母亲还惦记着自己,他陪着笑脸: “洛儿不过是无事可做,又不得睡眠,这才到窗口看看风景,母亲年事已高,不比孩儿,还是让孩儿赶快扶了母亲,早早安歇了吧。” 此刻,这个已是苍老的妇人笑笑: “不忙,不忙……今日这夜色正好,古人时常有‘对月吟诗’的雅致,今晚为娘的有兴致,也想和洛儿谈谈诗歌。” 朱常洛有些意外,他依旧陪着笑: “母后今日有如此兴致,自然是甚好,只是母后究竟要谈哪几句,洛儿是猜不出的。” 王恭妃不动声色,片刻,盈盈一笑: “洛儿刚刚说的几句诗,为娘便有些不懂呢……究竟是什么意思,还希望洛儿能明白。” 现场的气氛顿时凝滞下拉。 “娘……”朱常洛局促。 他望着母亲依旧温和的容貌,却是马上周身一颤!母亲是太后身边的人,不光是手脚利落,诗词涵养,也是不差…… 他是瞒不住母亲的!她只是这么一瞬,就了然了他的心事! 夜色如水,一阵风刮过,朱常洛手足无措,幸而是夜里,他不至于被人看到自己涨红的脸,他心里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母后平日教导孩儿的……孩儿终究是白学了……还请母后恕罪!” 父皇平日最恨宫里不检点的事情,母后虽然和善,对此却也是谨小慎微,从不许自己逾越雷池半步,然而只是这几日,他觉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廉耻”,平日里的那些“克己复礼”的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溃不成军。 他的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个姣花照水般的脸庞,他仿佛又一次看见她冲他微笑着……暗淡的夜色下,他感觉他满是滚烫。 王恭妃伸手摸摸朱常洛的脸: “娘虽然也受着这宫规的教训,却也不是那食古不化的老古董,皇儿如今大了,为娘的高兴,为娘的高兴啊。” 她心里其实也是很喜欢妤儿的,妤儿不论长相还是言谈举止,都是得体大方,倘若收了这么一个孩子当洛儿的填房,想来,也是好事一桩…… 然而…… 她与洛儿都是这紫禁城里不得宠的。若是那郑贵妃,金口一开,王皇后心里便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得勉为其难,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她自己与郑贵妃的地位,可谓是天上地下,她若是硬着头皮开这个口,王皇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妤儿毕竟是被王皇后和长公主看重的宫女,如今大概全紫禁城的宫人都默认了,她将来定是会到坤宁宫里享那大富大贵的……自己的这个永宁宫,如此破败,如此不得皇上钟爱,便是有心想争,又拿什么来争呢?妤儿那孩子,又肯放弃那坤宁宫的锦衣玉食,来自己这形同冷宫的永宁宫受罪吗? 微风拂面,她笑得依旧温婉,然而这笑容里却闪过一丝凄楚来。她并不认在这美好的时候拂了儿子的兴致,因而其中的苦涩滋味,只好自己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