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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事

佳音去厨房为贵和煮面,贵和问起父亲的去向,佳音晴和的脸染上秋意,叹道:“正阳街开干杂店的陈叔叔上周过世了,现在他们家三个儿女为遗产的事打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天天把几个跟陈叔叔要好的老街坊叫去断公道,今天一大早又把爸请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我中午本想去送饭,你大哥说人家请爸过去能不管饭吗?我们送去陈家肯定会说我们多事。”  贵和听着来气。  “他们家才多事呢,自家的事凭什么扯上别人?爸又不是他们的亲戚长辈,干嘛趟这浑水。”  “他们硬来请,爸能不去吗?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连慧欣阿姨也去了。”  贵和知道父亲重情义,稍微沾亲带故的都不吝帮助,就算陈家人不来请,看着老哥们尸骨未寒,家里就鸡争鹅斗,他也是绝然坐不住的。  “陈叔叔家有两儿一女吧?陈叔叔留了多少遗产,值得他们这么闹?”  “能有多少啊,听说统共就一间家带店,本来陈叔叔攒了一些钱,生病住院全花光了,只剩两万棺材本,可能都不够买墓地。这些年都是陈叔叔的女儿在照顾他,儿子们基本不回来,爸爸住院时也很少露面,等陈叔叔一走马上出现了,准备卖了那房子,说妹妹是嫁出去的人,最多只能分五万。”  五万这个数字使贵和联想起不久前糟心的相亲,疑惑如今想拿五万钓大鱼的人怎么那么多?莫非参考了同样的教程攻略?  “这两兄弟真不是东西,也怪陈叔叔生前没留遗嘱,按说女儿照顾他这么久,大部分遗产该给她。”  佳音很赞同:“可不是么,他住院期间爸去探望,也劝他立遗嘱,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没立。”  贵和略知一二:“陈叔叔和他老婆都重男轻女,小时候家务活都归女儿干,也不让她上大学,就念了个技校。那两个儿子都托关系送到城里的事业单位去上班,家里好处基本全让他俩占了。要我说这种极端偏心的父母都是畜生,陈叔叔是运气好,摊上个有良心的女儿,换成我根本不会管他。”  他对陈家女儿同病相怜,一面又庆幸父亲比陈叔叔厚道,虽说偏心,也供他上了大学,买房子还借了十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么一想就舒坦了。  可是舒坦不过三秒,他突然警觉失误,大嫂也有两个哥哥,小时候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扔到外婆家,如今几乎不与娘家来往,自己说陈叔叔的女儿以德报怨,不就在间接讽刺大嫂?  特意道歉更不合适,他偷偷观察佳音表情,见她无风无浪,静过月夜的平湖,稍稍放了心。  大嫂那么宽厚,不会敏感挑字眼,何况即便她故意与娘家疏远也是应该的,不肯抚养孩子的父母没资格要求子女尽孝。  喷香的煎蛋面上桌了,白嫩的面条上葱花如碧,鸡蛋金黄,堪比餐馆招揽顾客用的精美模型,多了可口的香味。  “大嫂真能干!”  这赞美贵和说了成千上万遍,估计永无止尽。  佳音让贵和先吃着,出去忙别的。她走后不久,过道里传出一声尖叫,好似盛夏的阳光洒满一室,张扬的明媚咄咄逼人。  贵和伸着脖子咽下差点堵塞食道的面条,那叫声紧接着谱写出刺耳的抱怨。  “妈妈。您干嘛堵在门口,差点把我鼻子撞断!”  那是秀明和佳音的长女赛珍珠,一个出生时便开启叛逆期的十六岁少女。二八姑娘一朵花,她是娇艳的玫瑰,笑傲群芳。贵和知道身为母亲大嫂更在意珍珠藏在花瓣下的硬刺,这些刺长年扎在她心底,害她难以百分之百乐观。对待女儿的骄横,总是习惯性采取打压。  “撞断活该,你这丫头成天疯疯癫癫,一点都不稳重!”  火辣辣的严厉,是她给女儿的专利。  做妈妈的都希望女儿继承发扬自身美德,珍珠偏偏反其道行之,佳音的朴实、谦和、勤俭、无私在她看来都是封建思想洗脑的产物,她从小立志活得精彩,哪怕这志向时常激怒母亲。  贵和担心母女争吵,放下碗赶到现场。  只见珍珠正指着自己挺直秀丽的鼻子理直气壮声明。  “妈妈您知道我这鼻子多贵重吗?就是拿二十万去医院整容也整不出这么完美的形状,我给您挣了二十万,二十万!”  这丫头的奇谈怪论比佳音每天淘的米还多,不擅强辩的她气懵了。  贵和想摆出三叔的架势压制侄女的气焰,前方楼道忽然响起匆促的脚步声,不消片刻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冲出来,双手插进运动裤的裤腰,好像随时准备往下拉。  是贵和的小弟赛胜利。  这小子只比珍珠大一岁,举止脱不了少年人的莽撞。珍珠徇声回头,正好与胜利打个照面,四道视线碰撞,撞出争斗的火花。  “小叔让我先上厕所!”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冲向一楼的卫生间,胜利到底抢先一步,将珍珠挡在门外。珍珠气得跳脚,门被拍得山响。  “四楼不是有卫生间吗?干嘛老抢一楼的!”  新房盖起来后胜利住在四楼,有独立的厕所,可他宁愿舍近求远来一楼解决,贵和在他随后的叫苦声中得到原因。  “四楼的厕所是蹲式的,太费劲了!”  人若习惯舒适的生活就很难再接受从前的不便利,胜利这一不满珍珠也是认同的,可她更不能忍受有人频繁与自己争夺如厕权,家里再度充斥起她尖锐的叫嚣,而胜利自有取胜法宝,下一刻厕所门后奏响屎尿屁的乐章,一举击退拍门的争夺者。  珍珠气冲冲回头躲避,目光终于落在贵和身上,表情顿时翻了一页,从豪放一步跨入婉约。  “三叔,这段时间我可想您了,您想我吗?”  就看人下菜这点来说,这侄女真得了贵和的精髓,她和赛千金一样,也是父亲的宠儿,爷爷的宝贝,随大流的贵和依样画葫芦,绝不对她吝啬温情,张开手臂接受她的拥抱,笑眯眯调侃:“是想我给的零花钱吧,越来越漂亮了,都能去参加选秀比赛了。”  随口一说正中珍珠下怀,当真撒娇撒痴让他提相关建议,无视佳音喝斥,忽略生理需求,就连胜利让出厕所,她也以“味儿还没散”为由缠磨,硬是让贵和吃了碗沱掉的冷面。  贵和猜这丫头意在拉自己做后盾,为日后进军“娱乐圈”做准备,现在就这么“作”,真不知长大以后会成什么样。  再差也差不过打人的母老虎吧。  这会儿还在想那女的,足见她有多可怕。  贵和提起刚才民工讨薪的事,问珍珠:“你在家看到那么多人来闹事,都不慌吗?怎么一点不为你爸爸妈妈担心?”  珍珠饱满的苹果肌因嬉笑呈现可爱的弧度:“我都习惯了,爸爸能解决的,用不着我操心。”  她一直躲在秀明的羽翼下,不知生活疾苦,天塌下来自有父亲顶,她尽可以没心没肺。  赛家的女儿的命好像生来就比儿子好,贵和都有些遗憾了。  填饱肚子,外面的院门咔嚓作响,屋里每个人的脸都像锅盖卫星转向同一方向。  赛家的主人赛多喜回来了。  “爷爷!”、“爸。”  恭敬亲热的迎接声簇拥出一位老人,他中等身高,肚子微微凸起,呈现老年人正常的发福状态,面皮偏黄,被岁月水洗的苍老下仍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端正英俊。式样古旧的衣裤鞋袜干净整洁,花白的头发像一顶钨丝白银编织的帽子,为他增添几分亲和力。  通常时间这只筛子能筛掉缺点留下优点,多喜在筛子上翻滚六十八年,映在贵和心目中的形象可说改头换面,如今父亲是个看起来顺眼的可爱老头儿,情绪控制能力不错,只是偶尔会在跟他相处时重拾当年的燥怒。  这时多喜的脸异常阴沉,嘴唇像上锁的箱子,旁人休想撬开那条缝隙,大步流星穿越欢迎队伍,径直走向他的房间,门一关,留下一地碎瓦似的慌惚。  院门外跟来一位穿休闲装的老太太,喘吁吁的,宛如追逐蛮牛的瘦马,面容瞧着六十多岁,却因满头银发添了岁数,听说现下的老人流行头□□白,是很时髦的妆扮。  “慧欣阿姨。”  贵和和家人们齐声问好,这老太太名叫林慧欣,曾是本市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两个儿子早年去国外发展,她退休前丈夫过世,退休后搬回长乐镇与老母同住,如今老母也已故去,剩她独居。  林家就在赛家背后,两处院墙只隔了五米宽的空地,大着嗓门一喊彼此就能听见,算是世交。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他们邻里间的关系一直和睦融洽。慧欣又是位和蔼睿智的长者,深受赛家儿女敬重。  佳音上前握住慧欣的手问:“阿姨,我爸怎么了?”  慧欣印堂间的竖纹立刻深了:“还能怎么着,都是被气的呗。”  她说陈家三兄妹一上午都在破口大骂,三方家庭加起来统共十二个人,左旋右抽,好几次要撸袖对打,她和多喜等几位老友又拉又劝,喊得嗓子冒烟,累得双腿打颤,心里像八百里火焰山,牛魔王的芭蕉扇也扇不灭。  贵和问:“他们中午没请你们吃饭吗?”  慧欣说:“请了啊,还专门去荷花饭店包了两桌,八百块钱一桌,可看过那情形谁吃得下去啊,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如同嚼蜡。你爸说幸亏如今施行火化,不然老陈的棺材板都按不住了。”  贵和气闷:“您几位就别管陈家的事了,当了几天调停人已经够尽心了,让他们上法院打官司去吧。”  慧欣的无奈浓得化不开。  “不光陈家,还有一家呢。教你爸做木匠活儿的那个马伯伯你们还记得吧?他家也出事了。”  这马家的事比陈家更离谱,马老头的小儿子二十年前为帮姐姐解决经济困难,以比市场价略高的价格购买了她在城里的一处房产,因是至亲,没急于办理产权过户。之后这姐姐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到今年竟提出要收回房屋。  众人置身事外也大为愤怒,贵和不忿:“这二十年里房价涨了何止二十倍,她就是按当年的售价退还购房款也休想买到那房子的一间厕所。”  慧欣冷笑:“真退钱还好了,她现在不仅不退,还管她弟弟要这二十年的租金,算下来还得倒补她钱。你马伯伯本来就有病,这几年一直瘫在家里,听说这事都快气死了,刚才打电话给你爸,求他过去看他。我跟你爸说他身体不好,我替他去。”  佳音闻言诧异,忙问:“阿姨,我爸身体哪不好了?”  慧欣愣了愣,忙改口:“不是,我是说他再受这些刺激身体就该出问题了。”  珍珠觉得长辈们没事找事,嘴快道:“爷爷也太爱操闲心了,别人家的事管那么多干嘛,还有那马爷爷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想不开,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安心养老不就好了么。”  夏虫不可语冰,慧欣也不急于教导她,只说:“等你们当了父母,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儿女反目,做爸妈的有多痛心了。”,接着告诫佳音贵和和胜利:“你们五兄妹今后可不许这样。”  佳音代表弟弟们保证:“我们当然不会了。”  “光你一人答应没用。”  慧欣吩咐他们好生照看多喜,嘀咕着转身离去,这老太太往常平和安详,难得这么皱眉苦脸训人,看来真气坏了。  贵和认为她杞人忧天,赛家人虽做不到让枣推梨,相亲相爱,也没有贪财忘义之徒,不至于为钱反目成仇。  佳音让珍珠胜利去屋里哄多喜,把为躲民工,寄放在邻居家的小儿子赛英勇接回来,让他和叔叔姐姐一道安慰爷爷。这小家伙才7岁,是妈妈的小甜饼,乖巧听话孝顺,完全合乎中国父母对孩子的喜好,拿家里人的话形容就是:“订做都找不到这么懂事的。”  可贵和觉得这侄子太憨了,比起他那智商180的外甥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走到父亲的卧室门外,见珍珠正坐在床边依偎着多喜,央求他为四楼的厕所安装马桶。  “爷爷,小叔嫌四楼的厕所蹲着费劲,您就给他换个坐式的吧。”  “我那是故意的,不然他老爱坐在马桶上看书玩手机,一待就是大半个小时。”  “您不给他换,他就老跟我抢厕所。”  “你跑快点不就行了。”  多喜语气慈蔼,态度却是没商量,贵和知道他很疼爱弟弟,但坚决不肯娇惯儿子,不会答应珍珠的无理要求。  “爸。”  他堆笑走向父亲,在父亲跟前他永远是谄媚的,如同习惯哀怜的乞丐,多少年后仍改不掉卑躬屈膝的嘴脸,在他的概念里父爱是求来的。  一开口,樟脑丸的味道冲向喉头,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卧室里摆着自制的老家具,每一件都比贵和年长,估计要陪伴主人终老,这情况住进新房也和老屋没多大区别。  见到他,多喜面上暖意顿减,由慈父转为严父。  “你小子又给我丢脸,害我都没脸见人家李淑贞了。”  贵和嘿嘿干笑,尽量以诙谐的语态为自己辩护,多喜转而指责其他:“你这身衣服又是新买的吧,我就没看你穿过重样的。”  “那是因为您见我的次数少,其实没几件。”  “胡说,上次我去你公寓,家里全是衣服,柜子里都塞不下了。你一个男人买那么多衣服干嘛?还都不便宜,这么浪费怎么存得住钱?还说自己经济压力大,你节约点不就行了?”  “您不知道,我们是设计行业,甲方很看重设计师的个人形象,我要是不穿点有品质的衣服,人家根本瞧不上。”  多喜身处建筑业最底层,不了解大公司的风气,这条不好指摘,便扯出父子间最大的分歧。  “把你那公寓卖了,重新到中环外去买,我看了很多售房广告,你卖房的钱除去贷款兴许就够买一套全款的,不用每个月再还那么多月供。”  贵和现在的住房在本市的黄金地段,小小60平米,售价抵得过郊区两套90平的三居室,当初买房时多喜就极力反对,无奈他心意坚决,情愿担负3万的高额月供也要入住那个远近闻名的高档小区。  “爸您不知道,如今房子车子就是人的面子,我常跟业内的大佬打交道,要是跟人家说我住在玉山青铺那种边远郊区,人家会以为我是乡下人。”  本市人排外意识强烈,不光外省人被嫌弃,郊区住户同样被划归“乡下人”行列,贵和读书就业时就因籍贯问题领教过蔑视,立志变成真正的城里人,一定要在市中区买房。  然而市民们对本地区域也做出了细致划分,长安北古新区、嵩江于山社区、清安区南部、杨甫江湾一带属于富人区。住在闽兴、茶北、林田、长松桥的一般是穷人居多。  建筑行业内因职业缘故,对各小区的档次了解更细,贵和因而拼了命挤进清安一座高级社区,哪怕那房子的实用面积不到60平米,还要背负25年巨额房贷。   珍珠很理解三叔的想法,替他向多喜解释:“爷爷,现在越是有钱人越重身份地位,他们交友是看对方拥有多少资源,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三叔不把自己包装好点,很难交到对事业有帮助的朋友。”  以利用价值来衡量朋友不符合多喜的观念,他少见地对孙女板起脸:“小小年纪就这么功利,跟谁学的?”  “网上看到的啊,如今的人都这么想,爷爷的观念落伍了。”  珍珠的理直气壮搅浑了多喜的心,他不忍训斥孙女,把不满推向贵和。  “你怎么跟你二哥一样虚荣,做人不能心术不正,要朴实、善良,以诚待人!”  贵和赔笑:“您说我们虚荣我承认,可我们哪里心术不正了?现在社会人际交往都遵循互助互利原则,您要是像我们,年轻时多结交些大官大款,早发达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那套势利眼,个人靠本事吃饭,犯不着巴结谁,这点你们该学你大哥!”  “嘿嘿,大哥就是太像您才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您再不劝他转换观念,家里的生意早晚得歇菜。”  贵和没激怒多喜,倒惹急刚刚还在帮他说话的珍珠,小丫头秀眉倒竖,嗔嚷:“三叔,我爸爸怎么惨兮兮了?是没给家里人饭吃,还是没给我们衣服穿?他是运气不好,加上太耿直善良,才容易招人骗!”  多喜听出端倪,忙问:“你爸爸又被谁骗了?”  小辈们不敢走漏民工讨薪一事,配合着加以搪塞,胜利埋怨贵和:“三哥你别惹爸爸生气了,爸爸是为你好,你说你工资那么高还自称月光族,外人谁信那?一个月薪四万多的光棍都喊穷,那人家一个月四千块还要养一大家子的该怎么活啊,实在太拉仇恨了。社会矛盾就是你们这帮人造成的,要不是你们制造崇尚奢华的风气,刺激人们虚荣攀比,哪会有那么多不公平现象?有句老话说‘饿鬼叫的时候饱鬼别跟着叫’,你该好好反省反省。”  胜利脾气温和,发牢骚时也温温糯糯,所说论调被贵和这个社会人视作幼稚的书生意气,即刻批判:“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等你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就知道现状是多么残酷了,做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多理想状态,大部分时间在苟且偷生!”  “你没资格教训他!”  多喜声音突然低沉,产生雪崩的力度。  “胜利说得没错,社会风气是一回事,个人的思想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随波逐流,就别再抱怨生活残酷,换种简单俭朴的活法就过不下去了?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父亲发怒,贵和不敢与之叫板,急忙端出赖皮脸化解。  多喜早看见他浓黑的熊猫眼,叫他去胜利房里补瞌睡,等待晚间的家族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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