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惦记着那位孤苦的吴奶奶,回到五楼的公共病房看视。她是呼吸科的病人,太过关心会被人说闲话,于是他先看了看他的病人,假装随意地踱到吴奶奶床前。老人换了干净衣服和被褥,好像睡着了,呼吸很深很重,在氧气罩上吹出一层一层的白雾,像被埋在雪地里。 这个年纪肺功能衰竭基本没有好对策,发展下去还可能导致肝功能损伤、消化道出血,许多患者为延续生命到最后只能施行气管切开术,独身一人将如何应付残酷的治疗。 他琢磨老人的子女为何缺席,可这本难念的经岂是外人能参透的,隔着科室又不便打听,纯然爱莫能助。 走出房门,晏菲恰好快步走来,这时应当相互打个招呼,二人一齐停步。 “金大夫还在巡房?” “路过,顺便进来瞧瞧。” 景怡还没跟晏菲正式聊过,有了开场白,很自然地展开寒暄。 “小晏,这几天还适应吧?” “还好。” “我们这儿和利民医院那边比较忙啊?” “都差不多,现在申州的公立医院全都人满为患。” 晏菲站立时两腿并拢,姿态端正,一双浅绿色平跟皮鞋整齐地靠在一起,尖尖的鞋头状似苹果叶子。 男人看女人,目光一般先落在脚上,景怡早从晏菲廉价的皮鞋看出她来自寒门,这样的小姑娘通常自卑畏缩,或是不合时宜的张扬,晏菲却言谈大方,不卑不亢,温柔的情态里蕴含着独立、坚强、乐观等向上的能量,必是个内心强大的人。 她似乎也对景怡很有好感,主动搭话问:“金大夫您在这儿工作很长时间了吧?” “是啊,差不多快十年了。” “您看起来真不像医生。” “为什么?” “我还没见过亲自动手帮病人处理脏物的主治大夫。” 前天下午景怡巡房时遇到一个呕吐的病人,那病人全身瘫痪,在仰卧状态下呕吐极易阻塞气管造成窒息,景怡抢在护士前冲上去抱起那病人,替他拍背助呕,腥臭的呕吐物喷了他一身。几位家属赶来见此情景,感动得不得了,抢着要为他洗衣服,病房里的病友也直夸他人好,仿佛他一出现春天也会跟着回来。 景怡这些举动全系职业本能,却也常招来“作秀”的非议,个人观念不同,有的医生不喜与病人亲近,认为经手护士的差事会有损大夫的权威。景怡深知背后的微词,不想误导新同事,讪笑道:“我是急性子,动作比别人快,有时缺乏冷静。” “怎么会呢,您处理得很及时得当,对待病人又很亲切,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晏菲巧妙地将恭维融入风趣中,轻松又不乏真诚,其聪明伶俐可见一斑,成功拉近彼此的感情距离。 景怡发现她的护士服比刚才宽松了许多,即刻脑内了一场推理。 “刚才帮吴奶奶清理时弄脏衣服了?” “是啊,我没准备替换的,董大姐就把她的借给我了。” 景怡下意识回头向病房内张望,晏菲领悟出这个动作的含义,说:“刚才吴奶奶的家属来过了。” 景怡惊喜:“是吗?听说她有四个儿女,来了几个?” “没,还是她那位表弟,听说吴奶奶状态不好,今天提前过来了。” “孩子们还是没来呀。” “嗯,吴奶奶真可怜,刚才呼吸科的人来给她送化验单,我顺便瞧了瞧,她随时可能呼吸衰竭。” “你有没有听说她的孩子为什么不来看她?” “说是都在外地,工作忙走不开。” “工作有母亲的安危重要吗?。” “我和她表弟聊了几句,那四个孩子都发展得很好,小日子过得挺美,就是对吴奶奶不好。吴奶奶是干部,享受国家全额医疗补助,不用他们掏钱,可他们还是不想来。好像因为去年吴奶奶的丈夫去世前老两口一起立了遗嘱,决定死后把名下财产全部捐献出去,吴奶奶的孩子们不乐意,从此和她断绝联系。” 景怡的不平上淋了勺滚油,一下子失去聊天的悠闲。 “这也太不像话了,眼里只盯着遗产,钱是他们的父母吗?对待亲生母亲这样冷酷,怎么教育自己的子女?” 晏菲脸上闪过惊鸿一瞥的尴尬,景怡自觉失态,不想被当成道德帝,忙转话题邀请她共进午餐。 医院食堂不好吃,同科室的医生护士经常结队外出就餐,景怡想让晏菲多与同事接触,以便更快融入环境。 晏菲笑道:“我同学在这儿动手术,中午我要送她回去,改天吧。” “是吗?什么手术啊?” “普通的小手术,这会儿该结束了,我去接她。” 她不肯明说,大约涉及隐私。 景怡转回办公室,临近12点接到千金的电话。 “哥哥,爸爸来看我了,我正陪他逛街,说好今晚留他在咱们家住一宿,你今天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吃饭。” 岳父偏疼女儿,父女每周总要见一两回,这次却不同往常,定是冲着合住的事来的。 昨晚多喜提出该议案,舅子们激烈抗议,景怡没说半个不字,内心却坚定地站在赛亮等人一方。他在道德方面崇尚传统,生活观念是纯西式的,认为子女成年后就该与父母划清界限,各自经营生活,互不干涉侵扰。不能接受被长辈指手画脚,几个家庭挤做一堆相互擦碰,三代人一锅粥似的炖在一起。 过那种生活等于住在没有隔音效果的公寓里,丧失隐私、降低自由,更要应付各种“远香近臭”造成的矛盾。有血缘庇护还能减少心理压力,女婿说穿了还是外人,他又没有同类支援,陷入那种复杂的关系网,得透支多少精神成本? 想法不能如实反映到做法上,他疼爱妻子,又想做个好人,公然反抗违背这一初衷,所以把希望寄托在赛亮等人身上,昨晚回家后还采取了与他们迥然相反的行动。 夜里千金照习惯躺在他怀里追剧,那部玛丽苏神剧糟点满满,看多了大脑皮层的褶皱可能会全部消失。千金没认真开发过自身智商,不像肠胃进化只能吸收精细食品的丈夫,仍能顺利消化这些文艺糟粕,看到脑残梗就大笑不停。 景怡很能包容她的小爱好,像陪孩子看动画片的家长附和着发出呵呵声,演技和屏幕里的演员半斤八两,立时招来冷嗤。 “觉得不好笑就别笑,老听你假笑我都尴尬死了。” 她无伤大雅的娇蛮最和景怡胃口,伸嘴啄了啄她丰腴的脸颊。 “我被你的笑声感染了嘛。” 嘴里跟着塞入一块椰肉角,千金追剧时爱吃零食,觉得好吃的就不停喂给丈夫。景怡和妻子口味差不多,可中年人老躺着吃东西无疑于自毁,他摸了摸逐渐消失的腹肌,在千金耳边嘟囔:“每天陪你吃零食,我都长小肚子了,得去健身房练一练。” 千金拍拍他的手背:“别练别练,就这样软软的,正好给我当靠垫。” 说着又往他身上靠了靠,真心把他的怀抱当做专用躺椅。每到这时景怡都特别温馨,搂住她就像拥抱美好的生活。 然而岳父正企图破坏这种美好,他不禁言随心动地问:“爸说那事你觉得怎么样?” 没等千金回应,追问:“想搬回去吗?” 千金语气不那么外放了,撇着小嘴说:“我当然想和爸爸住一块儿,就怕你不乐意。” “我哪儿会不乐意啊,其实今天听爸那么一说,我挺心酸的。人越老越依恋自己的子女,爸有这个念头,说明他真的老了。 “谁说的,我爸爸还很年轻呢,至少能活100岁。” “那是,爸那样的好人绝对长寿。他把你们五兄妹一个个拉扯大,又眼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家独立,心里一定舍不得,咱们要是能回家陪陪他,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景怡遵循政治正确的原则表达立场,以中年男人的狡诈试探天真烂漫的妻子。 千金率真地说:“你说得没错,可家里人太多了,住在一起会不会乱哄哄的。” “别人家可能会,你们家人不都挺好吗?你看看,爸和大嫂和蔼可亲,你二哥二嫂知书达理,贵和风趣幽默,小舅子和珍珠小勇又都活泼可爱。我这个独生子一直挺羡慕你的,相信我们灿灿也是。” “你怎么不夸我大哥?他还是你老同学呢。” 秀明历来在他们的谈话中扮演煞风景的角色,景怡自认心宽也装不下这个老冤家,提起来心窝就伸进猫爪。 “他有值得夸奖的地方?恕我眼拙,没看出来。你大哥上小学那会儿就是有名的校霸,我受了他多少年欺压啊。平时逼我帮他写作业,考试逼我帮他作弊,干了坏事还时常嫁祸我,像什么在数学老师背上贴小纸条,拔同学自行车的气门芯,在校园板报上乱涂乱画,还有……” 千金凶巴巴打断:“你又来了,怎么这么记仇啊,大哥对你再差也是我们的月老,没他我能认识你吗?” “他算哪门子月老啊,差点棒打鸳鸯的法海才对,你忘了当初我去你家求婚,他提着菜刀追了我整整三条街,110都惊动了。” “我那会儿才19岁,大哥以为你诱拐我才会生气,在家除了爸爸就他最疼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那你就眼睁睁看他刁难我?” 景怡心里又多出一只猫爪,这爪子时常挠他,可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嫉妒”。 见丈夫有些不高兴了,千金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认真说:“我也一直在罩着你啊,你现在是我的人,我当然不能看别人欺负你。” “我的人”、“别人”明确区分出亲疏,景怡应声笑了。 “笑什么?” 千金质疑他在假笑,棉花团似的拳头捶在他胸口,被他顺手握住。 他把自己粉饰成了“正派”,又探得妻子并不是太渴望满足岳父的心愿,剩下的只需静观其变了。不料岳父积极出击,这么快就登门来做工作,今晚怕是要多花一些功夫才能过关。 12点半他和几名同事下楼吃饭,距门诊大楼入口二十多米时,看见晏菲站在那里,手机贴耳正在通话,身后一两米处有两个同龄女孩,一个矮胖一个高瘦,高瘦那个正靠在矮胖妹子身上,形同架在石墩上的扁担。 景怡想这估计是她那刚动完手术的朋友。 转眼双方间隔已不足十米,景怡等人纷纷和晏菲对望,微笑着准备互相问声好,那瘦高个的女孩子冷不丁委顿倒地,事发突然,胖妹子扶不住她,尖叫着跌做一堆。 “菲菲你快看佳佳怎么了!” 晏菲转身前扑,抓住瘦女孩的胳膊,另一只手敏捷环住她的肩膀,用力撑住她。景怡凑近时正听她冲病人怒吼。 “你是傻子吗?疼得厉害干嘛忍着!” 真没想到那软糯的声线能吼出这样粗暴的厉音。景怡愣了愣,只听瘦女孩虚弱痛苦地回应:“你们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 “你这蠢货真能把人逼疯!” 晏菲想扶起她,瘦女孩藕荷色的裙底淌出血色,景怡瞬间明了,上前俯身阻止她挪动病人。 “什么情况?” 他以医生的口吻发问,晏菲本能答话:“她刚做完人流手术。” 果然! 景怡让病人躺平,伸手按压她的小腹,按住时病人喊疼,松开依然喊疼。 “下腹出现压痛和反跳痛,可能是宫腔手术造成的子宫壁损伤,马上送B超室诊断。” 超声波室一位大夫没能准时吃上午饭,又被仪器屏幕上的景象吓得食欲全无,旁边陪护的晏菲也吓坏了,病人子宫穿孔,已形成积血,创口很大必须立即手术。 瘦女孩名叫姚佳,24岁,职业是小学教师,怀孕五十六天,今早十点半在亚洲医院妇产科进行无痛人流。 执刀的是位规培医生,上岗不久,此前没有独立手术经验。按规定他要主刀,身旁必须有负责培训他的大夫监督指导,今天本市有个大型医疗讲座,妇产科一半的医生前往参加,那位规培生的导师忙着做另一台手术,觉得学生跟着她做过几十台人流手术,看也看会了,就放心大胆地撂了挑子。 谁知事故专挑疏忽做梯子,眼瞅着捅出大篓子。 病人大出血,已送进抢救室,急诊科医生打电话协调手术,普外这边却抽不出人手,院方从别的科室抽调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大夫主刀,委任状落到景怡头上,他在普外干过几年,曾是那里的顶梁柱,随时能操刀上阵。 在换手术服前他拿到了姚佳的彩超报告,宫底和峡部都有穿孔,宫腔与腹腔壁粘连,膀胱后壁损伤,腹腔积血,这些危险症状预示着可能要进行子宫摘除术。 子宫是女性最重要的器官,失去它将失去生育能力,还会对生理和心理造成重创,景怡真不想让未婚的年轻女孩遭此厄运。 晏菲在他对面,苍白着脸拼命与恍惚做战,景怡望着她额头滴落的汗珠,焦急而揪心。 “小晏,手术协议是你签的?” “是,她父母都不在这儿,只能由我出面。” “她男朋友也来不了吗?” 人命关天,那个制造灾难的男人没理由不出面。景怡猜对方是个不懂事的小青年,责任感欠缺,起码的良心总该有,不想晏菲脸色更难看了,像含着铁蒺藜,发声极为吃力。 “金大夫,我朋友被人骗了。” 成熟男人的见识和稳重使景怡保持了沉默,迅速奔赴岗位抢救那条不幸的生命。手术室里,他在助手协助下打开姚佳的腹腔,里面已成血池。 检查后发现不存在修补可能。 拉钩的小医生啧啧嘴:“金大夫,看样子得切除子宫了。” 年长的护士惋惜:“这病人才24岁,还没结婚。” “那也没办法,命要紧呀。” 医生的责任是同死神抢夺病人,他们今后的生活只能托付给上帝。 景怡冷静吩咐护士去让家属签署同意切除子宫的文件,聚精会神酝酿手术步骤,暂时将怜悯不忍抛在了脑后。 一个半小时的手术进行顺利,病人脱离危险,送入病房观察。景怡走出手术室,想见一见晏菲,好朋友蒙难,她受的打击不小,懂情理的熟人都会前去安慰几句。 可是晏菲在手术中途离场了,听那个名叫袁明美的胖妹子说她是去办一件与姚佳切身利益相关的急事,景怡推测她可能是去搜集医疗事故的证据,这事是主刀医生操作不当造成的,那规培生和他的导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个都会倒大霉,规培生的职业生涯也许就此完蛋。 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惩罚,医生玩忽职守就是在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这次失误使姚佳的人生宣告残废,不过始作俑者还是欺骗她的男人,男女交往的潜在风险这么大,并且自负盈亏,以后有了女儿可得加倍小心地呵护教导。 下班前他收到千金的微信。 “爸爸让我做饭。” 配上苦闷的表情,景怡能形象还原她目前的神态,不由自主噗嗤笑了。 笑过又觉不妙,岳父明知千金不会做家务,还强迫她做饭,分明是在行使父亲的指导权,身体力行插手干涉他们的家庭事务。 生活被入侵,心理舒适区也受到破坏,景怡很不自在,他讨厌危机感,隐约的也不行。 半小时后他开车回家,一个鬼点子不请自来,车停在了路边,他拿起手机,打开上面的视频监控软件。 豪门注重居家安全,他们家也是,屋内屋外安装数十个隐蔽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监测,一有非法入侵,院落内外会自动响起警报,安保系统将自动向他和物管处发送报警讯息。 他的手机能任意调看家中所有区域的监控画面,这功能闲置多时,现在物尽其用,看看岳父正如何“破坏”他们家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