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仰在八仙桌边落座,苦笑点头。
要废太子,“又”要废太子。他想来还有些恍惚,总觉得不真切,不知陛下如何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陛下原也是位贤君,十六岁继位,将大恒朝从萎靡不振里拉了回来。他开疆扩土、重振朝纲,两度御驾亲征,驱敌于千里之外。一时之间人人称颂,万邦来朝。
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疑心病渐起,年逾四十之时又遭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对年长的皇子们也生了忌惮之心。
头一位太子是元后所生,既嫡又长,亦贤名在外。七八年前遭奸人弹劾,引得圣颜大怒,罪名其实最终也没查实,皇帝却就这般赐死了长子,朝中至今议论不断。
皇帝后又立贵妃所出的皇三子为储,然时隔三年,皇三子即因一些“荒淫无道”之类的坊间传言而遭了废黜,至今幽禁宫中。那些传言,就连苏仰这个丞相都没听说太多,皇帝手里究竟是有了罪证还是以欲加之罪废了太子,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的太子在一干兄弟中行七,乃淑妃所生。两年前册立为储,现下也才十六岁。皇帝立他之时,朝臣们便心里有数,觉得他是因年幼让君父少了些忌惮。
孰知如今还是难逃一劫。
“唉……”苏仰一味地摇头。
于私,他与三位皇子都打过交道,觉得他们虽然性子各不相同,品行却都尚可,实在不该因为这些不清不楚的罪名就断送了前程、乃至断送了性命。于公,陛下如今也是年过半百之人了,实在不该这样一次次地废黜太子,动摇国本也动摇臣心。
丞相夫人明氏也只余叹息,沉默无声地上了盅茶递给他,坐到八仙桌另一侧,出言宽慰:“你尽力了。陛下心意已决由不得你,你要保重身子。”
“我知道。”苏仰饮了口茶,张实上前道:“爷,还有个事。”
苏仰抬眼,他道:“今儿个学堂出了些事。好像说是……说是楚公子不小心推了小小姐一把,小小姐摔着了。”
明氏面色一变:“这你怎么不早同我说?阿芝怎么样了?”
“夫人宽心。”张实忙道,“大夫当时就去瞧过了,小小姐只是脑后肿了一块,别无大碍。”
明氏这才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三房这一胎等了太多年的缘故,她心里也总偏这姗姗来迟的小孙女一些。大房那边有了重孙,她都没觉得比阿芝的降生更教人欣喜。
张实继续说下去:“倒是二夫人那边……二夫人恼了,动手打了楚公子。”
“什么?”苏仰眸中一凌。
张实躬身:“小的没敢贸然去问,只听说后来三夫人将人带了回去,约莫到了用完晚膳的时辰,才送回二夫人那边。”
苏仰到底在朝为官多年,听了这话脸上也没太多变动。明氏的面色却不禁随着张实的话变了两番。
——四个儿媳的脾性她都清楚。听说三夫人将人领回去,她松了口气,觉得该是没事了。听到晚膳后又把人送了回去,她这心又悬了起来。
夫妻二人相视一望,明氏发了话:“相爷过年也没得空见他。你带人去看看吧,若是还没睡,接他过来。”
都子时了,八岁的孩子课业又不重,这个时辰“若是还没睡”,那就不是寻常的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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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院子中,后院里只一间厢房还亮着灯。楚源跪在地上,床榻就在不远处,但两个小厮就在身边盯着,他想硬去睡是不可能的。
时辰已很晚了,两个小厮都禁不住地打了哈欠。其中一个道:“公子,别耗着了,夫人可说了,这事您若硬就不肯低个头,谁帮您说话都没用,到了子时我们就得押您出去,让您在雪里头清醒清醒。”
这小厮边说边腹诽——犟什么啊?
白日里的板子还没挨够?回来还敢嘴硬说是小小姐成心踢他自作自受?找死不是?再说,小小姐才四岁,懂什么成不成心啊?就是懂,又何必成心欺负他这平时也就几面之缘的外人?
话音还没落,打更声就响了。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三更天,子时。
两个小厮互看一眼,无奈地摇头,这便一左一右地架起他,行至门口,往院子里一推,就将门阖上。
楚源从雪地里爬起来,看了眼门下缝隙里泄出来的光,咬一咬牙,没去叩门——既是二夫人发了话,叩门便也不会有人给他开的,只会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他更不打算去向二夫人低头认错。
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之类的道理他固然明白,他也想在这个世界安安稳稳地先长大再说。
可此事关乎苏芝,他不可能向她低头。
死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