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荧七岁时被抓进孤儿院,半路逃跑的计划失败,警察将她交给院长——一个走路颤颤巍巍脸上每个褶子都抖动的老太婆,院长抱怨说下暴雪的晚上还送人来,影响了自己的睡眠,警察阴沉着脸让她寄希望于法律允许枪毙三岁以上的小孩,这样鼹鼠洼地的一半混账就都有地方去了。 两个孤儿院的管教分别抓着夏荧的两条细瘦伶仃的胳膊,刚才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她身上已经落满雪花,身体在单薄旧毛衫里冻得发僵,她还想跑,但挣扎后被打了两巴掌,脸还没肿起来就被扔进一个漆黑的房间。 里面都是孩子。 小的孩子看上去刚刚会走,大的不过十二三岁,管教把灯关上出去后门锁好,房间恢复漆黑。 “没有位置了。”一个气哼哼的纤细声音说着,“怎么又来人了呀……” “睡我这里吧,我的垫子还能挤一挤。” 这里没有床,孩子都睡在破烂的垫子上,有些里面的烂棉絮都露了出来,散发着腐朽潮湿的气味,像是地砖下埋了成千上万的死人。 最后说话的是个女孩,她显然已经习惯了黑暗,摸索着来到夏荧身边拉起她的手,夏荧打掉了,她似乎没有想到,又再拉住夏荧已经冻僵的手,“我的垫子在这边,跟我来。” 苏雪薇的声音就是这样有魔力。 两个瘦小的女孩挤在一个垫子上,盖着一条全是破洞的毛毯,雪已经堆满反锁的整个窗沿,隐约的银辉洒进拥挤的卧室,夏荧看清了苏雪薇的脸,她们面对面躺着,苏雪薇也在看她,然后她笑了。 苏雪薇比夏荧大了两岁,是个乖巧可爱到管教们都喜欢的女孩。 夏荧一直相信,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讨厌苏雪薇,她太惹人喜爱,明亮圆润的眼睛,总是弯着的嘴唇,她的性格太温柔和蔼,说话慢声细气,低柔得像幼鸟新生的绒羽毛。事实上孤儿院许多年纪小的孩子都是由她照顾,管教和保姆非常懒惰,他们拿着拨款却自己花掉,并不在意孩子的死活,有些孩子晚上因为恐惧和挨饿哭泣时,都是苏雪薇用故事和歌谣哄他们入睡。 她是唯一识字的孩子,尽管一生下来就被送到孤儿院,苏雪薇讨人喜欢的个性让一个从不管事的老师青睐有加,那个老师从来没有出现在上课时间的教室里,可她却教会苏雪薇阅读,后来这个老师死了,工资被剩下的人分掉后没人再请新的老师,再来的人也就没有书可读,只有苏雪薇愿意教大家,她会得也不是很多,可那几本封面都翻掉的不知谁在什么时候送给孤儿院的画册她完全能念,这些故事让孩子们更喜欢她了。 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管教也觉得苏雪薇懂事听话,她从不违抗他们的命令,又因为长得太可爱好看,有时泪眼汪汪替淘气的孩子求饶都能侥幸奏效,一个还算不那么刻薄恶毒的管教偶尔甚至会给苏雪薇点零食,苏雪薇都留到夜里,在卧室熄灯后分给其他人。 这样的苏雪薇,夏荧一开始却是不喜欢的。 从来到孤儿院的第一天,夏荧就没有消停过,她不是可爱软萌的小姑娘,即使只有七岁,破坏力还是惊人,她心底像有一股倾泻不完的愤怒,白天孩子们被迫组装小零件为孤儿院赚钱,她和管教作对,故意把零件装反,招致毒打,晚上有些年纪大的孩子抢夺小孩子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她看这些人不顺眼就打回去,丝毫不肯示弱。 苏雪薇让夏荧最愤恨的一点就是,她永远在阻止自己的发泄。夏荧和管教作对,苏雪薇替她把装反的零件偷偷装正,夏荧和其他孩子起冲突,苏雪薇就拦在中间,先是劝再是哭,可晚上,她们挤在一起入睡时,夏荧厌恶得背对她不肯盖她那条破毯子,苏雪薇便替她盖好,她扯开一次就盖回去一次,直到她先睡着。 有时夏荧被罚挨饿,苏雪薇把自己的硬面包藏好晚上偷偷给她吃,夏荧自然是拒绝的,一天苏雪薇被拒绝后却和她说:“你为什么会不喜欢别人对你好呢?” “关你什么事?”夏荧语气不善,蛮横极了,苏雪薇骤然哭出来,倒吓了夏荧一跳,镇定之后她却怒从心起,“你把眼泪憋回去!” 苏雪薇抽噎两声,似乎是想努力遵从,可几番尝试失败后哭得更大声了。 她没有去安慰苏雪薇,不一会儿哭声没有了,夏荧希望她能安静的多睡一会儿,自己爬起来跪在窗台前。 窗户是锁住的,孤儿院像一座枯萎的小山矗立在低洼的荒野中,夏荧看见离开殖民地的飞船泛着光芒伴随星光的闪烁,浩瀚星海离她太遥远,但是真的美丽。她忽然平静下来,下巴放在冰冷的窗台上,一切的愤怒随着飞船远离消失,只剩星星和夜空下冰雪淹没的苍白大地。 “你在许愿吗?” 苏雪薇不知是醒了还是没睡,夏荧也不回头,冷冷回答:“没错,许愿你能闭嘴。” 窸窣的声音后,她等来的不是哭声,而是苏雪薇也跪坐在她身边,并排把下巴放在窗台上,没有说话。 夏荧不再理她,静静待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你干嘛?” “帮你实现愿望啊!”苏雪薇笑得很甜,麋鹿一样温驯的圆眼弯成鼠尾草似的弧线,“我刚才真的一直什么也没说。” 夏荧好想把锁砸破把苏雪薇扔下窗去,她看了眼锁住的窗,默默爬回垫子,苏雪薇跟着她爬回来挨着躺好,过了很久,夏荧转过头,苏雪薇果然没睡,她们在黑夜里对视,一个睡在远处的孩子在梦里哭叫妈妈,几声之后周围又重回静寂。 “你干嘛总缠着我?”夏荧问。 像是等了这个期待已久的问题一个光年,苏雪薇神色激动动作飞快的从垫子地下掏出她那几本极为宝贝的图册,小心翼翼拿出其中一本递给夏荧,“你看!” “我不认识字!”夏荧把书丢回苏雪薇怀里。 苏雪薇丝毫不气馁,翻开给她看,“这是讲一个帝国英雄的故事,《艾尔薇传说》,勇敢的艾尔薇打败星际里的恶魔,拯救了帝国,前面讲她小时候,也是很厉害的,我一直以为书就是书,都是假的,”苏她可以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激动,“你就像书里活出来的人,和我们都不一样,你什么都不怕,我很羡慕你。” 夏荧第一次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她没有被人夸成这样过,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我又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随便你胡说。” “我教你啊,这里面的字我都认识!” 尽管自此后夏荧对苏雪薇还是不冷不热,没有太多话说,可晚上却默认了她的识字教学,课堂就是被窝,她们擦亮从厨房偷来的火柴,燃烧了之后硫磺味呛人,只能一边流泪一边通风一边阅读。夏荧让苏雪薇少管自己的事,苏雪薇也毫不在意,还是破坏她蛮横的暴力抵抗计划。 夏荧还是闯了祸。 她因为想要逃跑惹怒了最狠毒的管教,在雪地里挨了一顿打,本来就像其他淘气的孩子,犯错挨打也是家常便饭,可她和那些孩子不一样,她不哭也不叫,自然也不肯认错求饶,用平静触怒了管教。 从雪地里被打晕拖回卧室,夏荧就发起了高烧。 不知道几天的时间,她浑浑噩噩一会儿醒一会儿睡,好像有人把凉凉的水送进她滚烫的口中,可她听不太清,夏荧真的以为自己大概会死掉,她对死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即使那个要死的人是自己。她在漫长的恍惚昏迷后听见了哭声,浑身的剧痛和冰冷让她的神志恢复一些,她睁开了眼睛。 是白天,其他孩子都去做苦工了,卧室里本该安安静静,可哭声嘶哑高亢,一浪一浪撞着她的耳膜。 模糊的视线里,苏雪薇抱着一个管教的腿,哭得声嘶力竭,夏荧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厉害,苏雪薇哭着求管教去找医生,她说再不找医生夏荧就要死了,一点时间都等不了。 管教说没有钱找医生,院长也绝对不会同意花钱救任何人。 苏雪薇说,我有。 苏雪薇有的不是钱,而是一块银怀表,她太招人喜爱,在一个老管教离开前交还给她了这个怀表,管教说是她被遗弃时放在襁褓里的,和其他那些有信物的孩子一样,信物都被孤儿院拿走分给管教们卖钱了,这块怀表虽然不是很昂贵,可还算好看,管教便自己留下用,现在还给她。 医生来了,苏雪薇用唯一能找到亲人的凭证换了一针抗生素,救了夏荧的命。 夏荧醒来后都还记得,她不知怎么开口,苏雪薇却提也不提,直到她鼓起勇气主动道谢,谢谢两个字说得声音很小,可后面那句话却很理直气壮,夏荧说最讨厌欠人东西了,所有亏欠的东西都像是高利贷,她见过那些最后利息都还不起的人付出了什么,她欠了苏雪薇一条命,命这东西又只有一条,如果想要就只能拿走,利息都没有。 “我不要你欠我,我要你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我就总会觉得什么都是能实现的,希望和传说都是真的。” 夏荧从来不知道人和人的关系还可以是这样的。 她突然就有了一个朋友。 在孤儿院的五年时间,倒莫名其妙成了她最平静快乐的时光,直到苏雪薇年满离开那天,夏荧袭击了管教,追着带走她的车跑了出去,那也是一个冬天,新年刚过,大雪已停,她沿着汽车留下的痕迹追回到了市镇,然而市镇上的人说打仗了,坐车来的长得可爱的小姑娘本来要坐飞船去中央行星的,可是飞船刚起飞就被击落,被击落的飞船上是不会有人活下来的。 夏荧有时在噩梦里也会梦到飞船爆炸的画面,她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梦里各种各样的飞船爆炸了成百上千次,也不知道哪个里面真的有苏雪薇。 现在她清楚那场战争叫戡乱战争,但其实就算没有战争,她们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是她的命运真的在一个瞬间扭转了,然而苏雪薇的命运却在一个瞬间归零。 后来,听说毁于战争的孤儿院只剩下了废墟,夏荧就站在废墟上,站在她们曾经住过的卧室的位置,十年前的那个雪后星夜照亮了十年后的夜空。 陆衍站在夏荧身后,孤儿院废墟的正门外,远远看了她很久,他想关心的问她一连串的问题,可话到嘴边全都变成缄默。他觉得她这时可能需要一些安静。 夏荧站了很久后蹲下,拿起一根树杈,尖端顶进烧成黑色的一块地砖开裂的缝隙,手腕一压,地砖翘起来,下面是空的,这里是孩子们有时偷偷藏食物的地方,这个砖块下是属于夏荧和苏雪薇公用的藏匿地点,夏荧是从一个来这里送土豆的运输商那里偷来的怀表,她知道这不是苏雪薇那个,但她还是想送给她。 然而苏雪薇和这块怀表都没等到这个惊喜,夏荧取出怀表抹去上面的泥土,现在看上去,这个当时自己眼里精美的不行的东西也廉价又破烂,上面都是刮痕,可怀表还在走,它怀揣了一个永远无法透露的惊喜沉默的在黑暗中守护了这个秘密十年,紧张的发条一刻也不曾松懈。 陆衍看不清夏荧从地里挖了什么出来,她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向自己走来,脸颊和眼圈都微微发红,可脸上没有被寒风冻住的眼泪,她走到面前站好,拿起他的手,放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去,攥紧,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送你了,新年快乐。” 陆衍摊开手,一块沾满尘土的旧怀表躺在掌心,还残留着不该属于寒冬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