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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世 一寸春(一)

楔子    春分后十五日,清明。    仙界没有缅怀先人的习俗,可在这天,瑶光还是早早处置完政务,离了太微垣回到破军星宫。    他挥退所有侍立仙官,将自己锁在寝殿里,捏诀打开整个破军星的结界。他面前缓缓浮现一扇扇风格迥异的大门——石门,雕花木门,柴扉,玉门……每扇门背后,分别是历代破军星君星宫。    历代破军星君陨落后,其星宫都会被破军星自行造出的结界封印,后人需在原地的另一方空间里,铸造新的星宫。    推开最近的一扇玄铁门,瑶光整个人随一阵白光消失在寝宫中。    脚尖触地,眼前是截然不同的一个破军星宫。    暗沉、冰冷、肃杀,墙壁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梁上与屋檐流动不息的水银携带着无数明珠映了一宫冷光——这是他父亲的星宫,那个以破军为名的先代星君的星宫。    北斗破军一星,又名瑶光,其称破军之时,乃是一颗耗星,象征着冲锋陷阵、破而后立,被赐名破军的星君必然戾气极重、法力高强;其名瑶光之时,又是一颗瑞星,象征着如玉般温润的光彩与帝都王气,凡人有赋赞之:“瑶光之精,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兹其所谓瑞象,而特应於我圣君者乎”①,被赐名为瑶光的星君必然恬淡从容、温和儒雅。    瑶光的父亲尚未陨落之时乃是仙界威名赫赫的战将,被赐名破军,那是理所当然。而他也人如其名,孤军奋战歼敌千百,最后将自己耗死在战场上。瑶光则与他不同。与历代被赐名瑶光的星君相比,他的性情算得上冷淡尖锐,与历代破军相比,他又过于平静从容,可实打实的战功立在哪儿,昊天②并着三辅商议又商议,最后还是让他顺利继位破军星君,赐名瑶光。    绝大多数时候,众仙都觉得瑶光是一个很难看懂的人物。与他相比,他父亲破军则简单得多。破军像一柄雪亮锋利的长刀,杀气凛然,瑶光则像一柄极少出鞘的名剑,暗藏杀机。    重游故地,瑶光面上淡淡的,没什么悲伤或是怀念的表情,他走出星君寝宫后,径直走到与之南辕北辙的一处无名偏殿——那便是他小时候的居所了。    推开门,殿内桌椅床榻都仿佛是为小孩子量身定做的,杯壶棋盘比起成人用的也小了不少,还有墙上挂的小剑,床前的低矮书架……瑶光一一拂过。也就在触碰这些“娇小”的物件时,他才稍稍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与不知此身何处的茫然。    仿佛他昨日还是懵懂天真的小小少年,今日就突然变成历经世事的破军星君。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是否过去一千年的笑与乐、战与血、愧与恨,都只是黄粱梦一场?    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一卷黑漆漆的书卷自他大袖中滚落,书封上篆体的“妖世”二字银钩铁画,熠熠生光。    瑶光盯着它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捡了起来,叹道:“就快了,再等等……”    一    破军星君身死沙场那天,他正在破军星宫中拿着一柄小剑吃力地喂剑招,一次次被侍立仙官将剑打飞,又一次次默默把剑捡起来,摆出起手式向仙官讨教。    最后连他姑姑都看不下去了,强行将他拉进怀里抱着,把那小剑远远甩开,她说:“瑞儿,咱不练了!你看看你这双手,伤成这样!也就你阿爹那个莽夫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他头靠在姑姑臂弯,曲了曲缠满纱布的手指,认真道:“可是阿爹说,如果我不练,以后总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    姑姑道:“你阿爹他自己还指不定哪天就……”    话还没说完,整个破军星就爆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红光竟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彻底散去——凡是个仙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二十八正曜之一的北斗天关破军星君陨落了,留下年仅两百余岁的独子濯瑞。    那一战,仙界因为破军舍生,大获全胜。    然而,这一任破军陨落是一回事,下一任破军谁来当又是另一回事。仙界讲究一个门阀世袭,也讲究有能者居上,濯瑞出身足够高,却不过区区一个两百岁稚子,不堪大任。    众仙就谁来继任破军一事,整天在太微垣吵得不可开交,昊天并着三辅也颇为头疼。多年郁郁不得志企图借此机会鱼跃龙门者与破军旧部分作泾渭分明的两党,前者极言濯瑞之无能,后者强调不可亏待肱骨之后。    就在两党相争最为激烈之时,濯瑞母族二十八星宿之虚宿站出来提议请紫微大帝代为教化濯瑞、代管破军,待濯瑞束发③之后,再断定其是否堪担破军,若濯瑞有能子承父业理所应当,若无能便拱手让贤。此言一出,两党都安静了,鱼跃党等着看濯瑞的笑话,旧部党则坚信濯瑞能胜任破军,昊天没怎么考虑就准了虚宿的提议。    散朝后,紫微大帝便直接去破军星上将濯瑞领回了紫微垣,吩咐垣中仙官好好照顾他后,自去了北宫摆下星盘算星宫移位。    可他聚精会神大半个时辰,刚布下两子,就见桌子对面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是濯瑞。    紫微一是惊奇二是好笑:“小濯瑞,你怎么在这儿?”    濯瑞踮脚扒着桌边,声音又细又软,像个女孩子:“我跟在帝君后面,找过来的。”    紫微挑了挑眉,突然发现这孩子并不像外界说的那般软弱无能。旁人或许不知道,紫微垣内灵气郁结,普通仙人在其中寸步难行,而他在紫微垣中行走却算得上是一步千里,若非他所设结界,一千侍立仙官恐怕连房门都出不了。    而濯瑞却能追上他……    紫微勾勾手让他过来,将他抱到椅子上坐着,温和道:“会下棋么?”    濯瑞见他没有责怪自己乱跑的意思,蜷起一只裹满纱布的小手垫在下颌,探头去看星辰棋盘,另一手抓起一枚白子,攥在手心,满脸跃跃欲试:“会的,阿爹教过我的。”    紫微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颇为认真点头:“唔。”    濯瑞盯了棋枰良久,深吸一口气,放下一子。紫微大吃一惊,这小子竟然摆对了!还没等他激动完,就见濯瑞抓了一枚他面前的黑子,往棋枰上一放……所有棋子哗啦啦弹飞了。    紫微这才知道这小子刚才分明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对了一个。    濯瑞被乱飞的棋子吓了一跳,满脸茫然无辜。紫微觉得他这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再逗逗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小濯瑞,这……该不会是你阿爹教的不好吧?”    濯瑞瘪了瘪嘴,一眨眼又收起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正色道:“是我没学好,不关阿爹的事。”    紫微觉得这孩子实在太有意思了,真不晓得破军还在的时候是怎么教他的,养成这么个性子。    二    一时兴起,紫微亲自教导了濯瑞几天,教完后却气得想跳脚。    不是说濯瑞资质差,而是他娘陨落的早,他爹又是个莽夫,光顾着打战了,把小小的儿子当兵练,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小孩儿受不受得住。濯瑞被这样不靠谱的爹带了一百多年,没中途夭折,实在是算他命大。    虽说他这厢目前性命无忧,但性子却怪得很,一面要强至极,一面又自贬自卑,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喜欢的全藏在心底,面上很少显露,又严肃又老成。偶尔撒娇,也没有个撒娇的样子,端用一双乌幽幽的眸子看着人不说话,眼神也看不出什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倒像是无声的反抗,瘆人得很。    整个紫微垣的仙人对他是又爱又怕又心疼。    紫微事务繁忙,能将濯瑞带在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纵使濯瑞天资聪颖,但从他那儿学到的东西仍是屈指可数。    三百六十七年后,濯瑞束发。    有多少人盼着他继位破军,就有多少人盼着他当众出糗,坠落云端。    此时的少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日后清俊的模样,只是面颊仍有些丰盈稚嫩,配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瞳,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狼,虽已具备锋利的爪牙,却仍构不成多大威胁。    他父亲早在三百多年前陨落,客居紫微垣多年,紫微大帝于他亦师亦父,他的束发礼自然是由这位尊贵的帝君一手操办,并由他亲自为他束发。    那一场束发礼,少说也有七千仙人到场观礼,场面之大仅次于现任昊天当年束发。    只是束发的年轻仙人并没有感到荣幸。    一道枷锁牢牢铐在他身上已经整整三百六十七年,他比任何人都盼望束发这天,也比任何人都惧怕束发这天。他身后站着父亲旧部,站着北方虚宿,他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鱼跃党,他背上背着破军的荣誉,头顶压着紫微大帝之徒的名号……这一切一切对一个少年来说未免太沉重了些。    濯瑞闲时曾读先贤书籍,其中一句让他感触颇深,说的是“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④,天地像一个筑炉,造化像一个冶金工匠,阴阳铸化万物如同火炭,万物为阴阳铸化如同精铜,茫茫众生,上至仙妖,下到草木,无一不被这世间所烧灼打磨。    他不是例外,世上也没有例外。    就算再累,再痛,再恨,他也会扛着诋毁与荣誉走下去,以此身证明他肩上可担重担,脚下可踩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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