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远煦睡的不好,迷迷糊糊中总是在翻身,他又做梦了。 梦境里弥漫着浓厚的雾气,有如实质,遮蔽视线,稀释声音。远煦漫无目的的走着,察觉到自己的感官正在慢慢丧失,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他抬起手掌,放在眼前,才看见虎口有一处咬伤,新鲜的血液正在涌出来——这不是我的手,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似乎附着在谁的身体里,虽然充满疑惑,但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只能以他的视角观察。 看起来是被人咬出来的伤口,感觉不到疼,血流得不少,这一口可以算是咬牙切齿了。谁咬的?有深仇大恨?这个人的内心却只有一片漠然,仿佛行尸走肉,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将往何处。手臂垂下去,他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见了。远煦忽然感受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绪,不是喜怒哀乐,不为他所知。他挣扎着想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境况里清醒过来,却如同身陷囹圄,无能为力。 远煦开始感到焦急,像曾经做过的噩梦——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无论使多大力气,也不论步子迈得多匆急,却始终在原地徘徊。 “小煦……”师父的声音仿佛一道强光,刺破了迷雾,远煦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他有些茫然的醒过来,才发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伸手摸了摸,大约是泪水。 “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还好,没事了,你控制不了自己身体里的御灵之力,被别人的灵魂召去了。” “谁会召我过去?也是秩序师吗?”远煦赶紧把梦境详尽的描述出来。 “不知道,这些线索还不够画形。”远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起来吧,余生在等你,今天市集人多,别走丢了。” “您不去吗?” “你们先去。”远山犹豫了一下,心里几句话沉浮了几次,还是决定说出来:“小煦,御灵之力你已经自行入门了,那么将来不论你是否愿意,你都会成为远家下一代的秩序师。”在那之前,希望师父还能做些什么。当然,这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远煦睁大了眼睛看着师父,懵懵懂懂的也还不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良久,他才开口:“那我会变得和师父一样厉害吗?” “会。” “嗯,那我可以为师父分忧了。”少年弯弯的眼睛盛着笑意。 远山摸了摸他的头发,内心暗暗落了一声叹息,叮嘱一句“你的功力太浅,不要让外人知道。”转身出去了。 远煦是个在山里生活修行了十年的孩子,师父好静,不大会教他普通幼童玩耍的游戏,只偶尔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有时候余生也会陪他玩——说是这样,其实往往是余生拿他取乐。以至于,这个少年的心性没有普通孩子的顽劣,天真亦不似乡下孩子那般,小小年纪便能抱着厚如桌板的书本读上一整天,几乎让人忘了孩童的天性。这倒也不能怪远山,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肩上有重任,容不得一步走错,因此也没有机会见识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远山的童年……硬要回忆的话,大约像是石雕,坚硬而且严肃。远山的父亲远重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家族的职责重于一切,即便他深爱着他的家人。远家与其他秩序师家族人丁兴旺不同,成员很少,远山见识过的各类精灵妖魔比同类多得多。对他来说,抚养远煦的成长已经是尽自己所能了,虽不敢说是最好的,可至少他的的确确是把小煦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这一天难得的没有下雨,乌云一团一团的飘着,灰蒙蒙的天色没有影响人们的热情。 余生倚靠在门框上等远煦出来,他已经看见许多人都朝中心大街去了。 少年眼里的好奇虽不多,但也着实让余生欣慰,他抓紧了小孩的手说:“小子,撒开了天性玩,什么都别管。” 中心大街上摩肩接踵,路边密密麻麻形色各异的小摊,有从遥远的地方过来以物换物的商人,也有各种本地或周边的小贩。远煦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炒糖豆的,各种形状香味的糕点烧饼……这个在山里长大孤陋寡闻的孩子,被迷得眼花缭乱。 羡慕倒是说不上,只是远煦那不多不少的见识大都来自于各种书籍,与鲜活灵动的现实还是有所不同的。操着南北口音的人们,用不熟的官话配合肢体动作交流,显得热闹又喜庆。人群密集,余生抓着他,走得很缓慢,远煦干脆闭上眼来感受这个繁华的世界。 浓厚的人类气息里混杂着少数的灵魅,外貌形容看不出来区别,远煦识别了一下,睁开眼看到一个卖花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应景的水粉色长裙,面前竹编的筐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沾着露水,混合的香味并不浓,还挺好闻。她笑得眉眼弯弯,正给人介绍花名和涵义。 这大约就是师父说的想像人一样好好过日子的妖吧,远煦想着,有些好奇的盯着她看。他自小所学的东西都是师父亲自挑选出来有用的知识,医药、功夫、三界历史、发展之类,他看过太多惨烈的动乱,却不明白为什么。至少眼前的卖花女就让他有种清平盛世,岁月静好的感觉。 “傻小子,你师父没教你,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看容易让人觉得你心怀不轨吗?” “心怀不轨?”远煦大概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很诚恳的回答道:“我就是觉得她好像跟人类一起生活得很好的样子。” 余生自己不正经也容易以己度人,这才意识到远煦是个比旁的十岁男孩更简单纯粹的家伙,刚升起一丝惭愧,又想起远山那个木头脑袋,不由得有些愁人——这要是把远山的木讷一并学到了,以后可不好找媳妇。在他这个几百年老妖看来,人类那几十年的寿命还不够他正经折腾一回,爱情既然是美事一桩,还是趁早点开窍好。 想着他就拖了远煦灵活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怀里抱了一堆小零嘴,挤到卖花女的摊位前面,“妹妹,帮我挑一束。” “你想要什么花?” “不知道,好看就行,挑你喜欢的吧。” 少女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男子冲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脸色悄悄的红了。她低头挑出几支,用麻线捆好递给他。 余生付了钱却不接,笑道:“送你的。”转身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出去了。 少女闻言愣了一会,随后也笑了,小心的把这束花放在自己的背篓里。 远煦一脸莫名其妙的盯着余生:“你为什么要送花给卖花女,她不是最不缺花吗?” 余生脸上绽开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反正博她一笑也够了。小子,往后碰到喜欢的人就学学我,你师父估计教不了你什么。” “学你老不正经?”远煦并不领这个情,面无表情的转身了。 哎——这俩师徒还真是一个德行!余生摸摸鼻子,无奈地跟着远煦走。 两人漫无目的的在中央大街溜了近两个时辰,看了几场机关巧匠的表演和杂耍,终于在城南河畔找了块相对空点的地,就着石阶坐了下来。远山已经在此处等着了,手里拎着几个青团递了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来?这小子都敢欺负我了。”余生懒洋洋的抻开了两条长腿,胳膊肘靠着身后石阶,臭不要脸的告状。 “小煦向来只会说实话。” 余生正想说些什么,被一阵嘈杂的争吵打断了。凝神听了几耳朵,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人在劝解了,不用管。” 远煦还从未见过人吵架,他个子矮,又目力极好,透过大人们的腿缝,看见一个干瘦的小孩,身上灰色长衫破破烂烂,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一起,低着头。“你出来干什么?丢人显眼?要是被人捡了去倒好,怎么还让我碰见了。”“哎,怎么还动起手了,这么小的孩子,贪玩是天性,骂两句就算了吧。”“哟,敢情不是你家不听话的狗崽子,怎么我教训自家狗外人也要来掺一脚?”那粗鄙人声说话十分难听,小孩被推攘了几次仍旧一声不吭。“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劝诫的人无端受到波及,一时愤起,争执得更激烈了。 大人们吵起来,那小孩反而被晾在了一边,趁着混乱已经挪到了人群边缘。正准备跑,胳膊却被人抓住了,小孩吓了一跳,惊悚的回过头。 远煦未料到他反应这般激烈,赶紧松了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个,你要吃吗?” 小孩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温润良善的小哥哥,又看看糖葫芦,终于还是伸手接住了。 “那边人少,我师父他们也在那里,他们很厉害的,不会让人欺负你。” 小孩跟着远煦走过去的时候,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大人。他们都是好人——他没什么词汇量的大脑里跳出这样一句,足以总结他的感受。这俩人,不对,这仨人他都未曾见过,许是别处过来凑热闹吧。仨人皆有种与此地百姓不同的气质,说不上来,像……画中人,他想起不久前路过的书画摊。 他忽然有些踌躇起来,觉得自己脏兮兮的。正在发愣的时候,一双宽厚的手掌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理顺了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看起来跟我家小煦差不多大。” 远煦听见远山说话的时候,心里膨胀起一股温热的暖意,“我家小煦”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师父对别人称呼自己,顾及到新朋友,只能强行忍住喜色。 “我,我叫蒋丰年。” “你不回去没事吗?” “嗯。”蒋丰年仍旧低着头,他心里有些酸涩,习惯了压抑。 远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再多问,扯了屁股黏在石阶上的余生,说:“时候不早了,你们想吃什么?” 远煦见蒋丰年毫无反应,便说:“咱们回家吃饭吧,正好带他认认门。”也不由人拒绝,一手抓了他的胳膊,一手抓着师父往家走去。 余生落后一步,看着眼前仨人,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