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年又过去了,由于近年来朝廷严罚不断,为了缓和一下朝中紧张的气氛,朱元璋决定今年元宵节在宫内宴请文武百官,君臣同乐,此外还将众多与皇家联姻的亲眷一同邀进宫来进行家宴。而家宴的名单就交给了康青鸾来拟定。 这日一早,康青鸾便将整理好的名单带去乾清宫请朱元璋过目。 “儿臣叩见父皇。” “丫头,起来吧。” “父皇,儿臣把这次元宵节家宴的名单拟出来了,请父皇过目。”康青鸾将手中名册恭敬递上。 “拿来,给朕瞧瞧。”朱元璋接过名册,翻开审阅起来,“咦,魏国公府怎么就辉祖来了。天德不是回京了吗,怎么没在名单里面?” “回父皇,魏国公府上的人传话来,说魏国公这次旧疾发作才回的京城。因病情严重,恐殿前失仪,所以这次不来了。” “哦,还是背上疽疮的老毛病吗?” “正是,说是一直不见好,所以才回京疗养。” “那是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慢点让太医院的过去给他瞧瞧。朕这个老伙计,征战这么多年,也确实是不容易。更何况,他还是老四的丈人,是朕的亲家。这样吧,大过年的,他既然不来,你就替朕去司礼监挑些赏赐给他送去。”朱元璋把名册递还给康青鸾。 “是,父皇。”欲伸手接过名册,却发觉朱元璋并未松手,抬首一看只见他正琢磨着什么,便开口提醒,“父皇?” 朱元璋回过神,想了想吩咐道:“既然天德不来家宴,那么就通知尚膳监让御膳房做几道好菜给魏国公府送去。”说完,他松开了手。 “好的,儿臣这就吩咐下去。” 接过名册,康青鸾正欲转身离开。朱元璋却又唤住她,“等等。” “父皇还有什么要交代儿臣的吗?” 朱元璋手指敲了几下龙案,沉思了一下后看向康青鸾,眼神中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笑意,开口道:“前几日,朕觉得,御膳房那只蒸鹅做的味道不错,你让他们再弄一只给天德送去吧。” 康青鸾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鹅可是大发的食材! 稍早些时候,她就听说徐达因常年在外征战,年岁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身上的疽疮反复发作。这次他回来,就是由于顽疾发作,病势来得凶猛,才上疏恳请回京疗养。如今朱元璋却要让御膳房做蒸鹅给他吃,这对他的病情可是极其不利的。他这是…… 康青鸾欲开口提醒,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入脑中。她抬首看向朱元璋,只见他也正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从他浑浊的目光中,康青鸾没看到一个帝王对臣下的关心,隐现出来的反而是阵阵杀机。她不由得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噤若寒蝉。 “丫头,替朕提醒他们把鹅蒸熟一点,年纪大的人牙口都不行了。”朱元璋微笑着叮嘱,这面部线条勉强带动起来的笑容看的康青鸾心底泛起丝丝寒意。不敢再与他对视,她仓皇地低下头。 “是,父皇,儿臣记着了。” “嗯,那你快去吧。”朱元璋很满意自己听到的回答。 “父皇,儿臣告退。”康青鸾木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莲儿见自己主子出来,便迎了上去。 “郡主。” 可对方并未回应。只见她眉间紧蹙,双手死死攥着名册。由于太过用力,青葱的指节都有些发白,可她却浑然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自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后,朱元璋已将当年随他一起打天下的老臣们除去了大半。康青鸾之前还感叹自己的父亲英年早逝,也许对一个将领来说是死得其所,起码是得了个善终。否则依如今的形势,也许康府亦是不能平静。 再有,她本以为朱元璋对魏国公徐达还是信任的,毕竟他们曾以兄弟相称,共同出生入死多年打下这大明江山。更何况,他还让朱棣娶了徐妙心,两家结成皇亲,并且命徐达驻守北平,协助朱棣做好北方的军事防御。 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远远低估了帝王之心。从今日的安排来看,朱元璋对徐达已是杀机毕现,但这一切是不是会牵连到朱棣?徐达是燕王妃的父亲,他们翁婿二人在北平共事总是有些交情的。若朱元璋要除去徐达,那他会怎么对朱棣?如果此事影响到朱棣的话,那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劝谏朱元璋收回成命吗?这不可能。他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决定的事情,没人能够改变。那要去找朱标帮忙吗?如今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不甚融洽,会不会起反作用,越帮越乱? “郡主?” 莲儿又唤了一声,并伸手拍了拍康青鸾的手臂,关切道:“出什么事儿了?皇上交代了什么差事,为何你看着如此为难?” “为难?”康青鸾喃喃重复,随即怔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看着莲儿。 没错,为难! 朱元璋虽然凶狠,却是虎毒不食子,他一直对自己的皇子们关爱有加。如果他真的有意要为难朱棣,又怎会想出这样一个法子来对付徐达呢?他大可像之前对付胡惟庸那样,随便找个由头治徐达的罪。如果说是顾忌徐达大明开国功臣的身份,那当年胡惟庸亦是当朝左丞相,胡、徐二人一左一右皆是文武百官中的佼佼者,都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朱元璋却在获悉胡惟庸有不法行为后,硬是给他按了一个造反谋逆的罪名。 如此思来,要不是顾及对朱棣的影响,高高在上的皇上大可随便给徐达定个罪名除去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此,与她之前忧虑的恰恰相反,朱元璋正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为难,也想堵住悠悠之口,才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悄悄地结果了他这位“老伙计”。 康青鸾虽然不懂朝政之事,可她也明白朱棣就藩以来,北平实际的兵权是掌握在徐达手里。镇守西安的朱樉、太原的朱冈早已统帅了自己封地的军队。只有北平的朱棣,由于徐达的存在,迟迟不能真正统领北方。徐达在朝中威望极高,若是他拥兵自重,对皇权亦是极大的威胁。若如今能够趁着徐达回京调养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除去,既不会让朱棣夹在中间为难,又能让他顺利接管北平事务。因为作为徐达的女婿,而且又是皇子,朱棣必定是接掌北平兵权的最佳人选! 帝王之心,果然高深莫测。 思及此,康青鸾不再纠结。终究她不是圣人,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她愿意做朱元璋的帮凶,独自去承担这一切带来的后果。只要朱棣一切安好,那她就无所畏惧! 康青鸾坚定地看向莲儿,开口道:“我们走。” 莲儿一脸疑惑地看着刚才还愁云密布,这会子却又毅然决然的主子,弱弱地问道:“去哪儿?” 纤弱的身躯里,传出铿锵有力的三个字。 “御膳房!” 没过几日,魏国公徐达去世的消息就传入宫来。 在人前,朱元璋闻讯万分悲痛,当即下旨要厚葬这位大明的重臣、朝廷的征虏大将军,并且追封他为中山王,谥号武宁,赠三世皆王爵。到了出殡当日,他更是亲自前往魏国公府吊唁,当堂嚎啕大哭。要不是众人阻拦,他甚至要为徐达扶灵。世人无不感佩他们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元宵节皇上御赐魏国公府蒸鹅的事,不知是谁将消息散播出去,很快在大街小巷传遍。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大声议论,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在街头巷尾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不胫而走。而在朝堂之上,众臣亦是诚惶诚恐人人自危,为求独善其身,一些年迈老臣纷纷上书恳请圣上准许告老还乡。 为了不让众人揣测圣意的情况愈演愈烈,也为了压制舆论堵上悠悠之口,康青鸾主动去乾清宫请罪。青鸾郡主自责由于她的疏忽,一时不察安排不当,导致了徐达的亡故。 朱元璋自是知道个中原委,明面上他厉声责备了康青鸾几句,可实际心里却是暗自窃喜。他没想到这个义女会有这样的觉悟,在关键时刻懂得牺牲小我,顾全大局。 于是皇上下令将青鸾郡主限制在郡主府中禁足一个月思过,并且罚奉半年以示惩戒。同时他还发话,未免不必要的猜测,此事不许他人再提,否则就将多嘴的人拉去砍头。至于魏国公府这边,他则是派人送去厚礼以示安慰,彰显皇恩浩荡。如此一来,魏国公府的人纵使再有不满,也是敢怒不敢言。 而在另一边,北平的燕王府隆福宫内,烛火通明。燕王朱棣端坐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孙子兵法》。随着近年来他慢慢深入了解军中事务后,对于孙武子此部典籍所显现出来的逻辑缜密、高瞻远瞩,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每空闲下来,他就潜心翻看钻研,并对一些见解细心批注,以求将先贤的诸多高见融会贯通。 朱能步入室内,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犹豫了一下,接着俯首郑重禀报道:“王爷,京中急件,魏国公过世了。” “哦?徐达死了?” 朱棣一挑眉,对这个消息并未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似乎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将视线重新移回到书籍上,平静地问道:“信里有说死因吗?” “说是病发而亡。” 朱棣伸手翻过一页纸,随口问道:“怎么,他这次特意回京养病,没找个好大夫医治吗?” “魏国公病发……实属意外……”朱能吞吞吐吐地回道。 朱棣仍旧没抬头,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平静道:“信里说是什么意外了吗?” “信里说,是元宵节皇上赐魏国公府御膳,谁知……” “怎么了?”朱棣耐着性子询问。 “谁知安排御膳的……”朱能抬头看了朱棣一眼,小心翼翼道,“青鸾郡主……” “青儿?” 听到“青鸾郡主”四个字,朱棣倏地放下书籍,站起身疾步冲至朱能面前,焦急问道:“她怎么会被卷入到这件事中?你快说!” 果然!朱能就知道,只要提及京城的这位,他的燕王殿下就会失了定力,乱了方寸。 “郡主她在安排的御膳中置了一道蒸鹅,魏国公吃后背疽发作,没几日就去了。” “那后来怎样?郡主是否受到牵连?你快说!”朱棣催促道。 见他一脸紧张,涨红着脸,朱能劝慰道:“王爷莫急,郡主没受大影响。皇上念她是无心之失,并未重责于她,罚了郡主禁足一月闭门思过。而且皇上已下令将此事压下,不许再提。” “青儿在宫中向来备受宠爱,受人尊敬。现在如此这般,恐怕会有不少人在她背后议论,她心里必定不好过。” 朱棣眼神黯淡了下来。自从受道衍点拨之后,朱元璋的心思他已越来越了解。按着他父皇对那些老臣的处置态度,除去徐达是早晚的事。只是自己未曾料到康青鸾会被卷入其中。他一心想要将她庇护,免受这些朝事的纷扰,可她还是逃不开,夹在中间受了委屈。而他身在千里之外却帮不了她,连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上。 “吩咐下去,派人好生看着郡主,护她周全。如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来报。” “是,属下这就去办。” 朱棣背手伫立在房中看向门外。北平的春天相比京城要来的晚些,夜色中,屋外的合欢树上还未发新芽。 “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 朱棣低声念着这首诗,恍惚间仿佛视线穿越千里,看到了那一抹自己日思夜想的倩影,静静地倚靠在窗前,纤纤玉指抚弄那管相思,檀口轻轻吹奏那一首凤凰曲。 “唉。”朱棣轻轻叹了口气,他的隐忍自持总是在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时化为乌有。 深夜,朱棣来到了徐妙心的房中,只见她穿着一身孝服,坐在屋内,脸上是刚刚哭过的痕迹,双眼肿的很。看来,她已收到徐达去世的消息了。 徐妙心见他进来,起身施了个礼,沙哑着喉咙,道了声:“王爷。” “王妃请起。”朱棣伸手将她扶起,并顺手置于座位上,“斯人已逝,风范长存。魏国公的事还请王妃节哀,更何况……你现在还有着身孕。” 目光投向微微隆起的小腹。那夜醉宿后,徐妙心又怀上了。 听到丈夫的安慰,徐妙心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哽咽道:“可怜父亲戎马一生,为大明拼尽全力,尽忠尽责,没想到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更没想到的是,康青鸾看着弱质纤纤,却有着一副狠毒心肠。” “王妃切莫因伤心过度而随意妄言,这只是一个意外。”朱棣皱了皱眉。 “意外?王爷觉得我父亲的死是个意外吗?”徐妙心不禁激动起来,怨声道,“整个京城都知道父亲是旧疾复发回京休养,而她康青鸾居然借着皇上赐御膳之机,给他老人家安排这样的吃食,用心何其歹毒!” “王妃,父皇已对外解释过了,此次青儿是无心之失。况且,也对她进行了惩戒。” “她禁足一个月就能抵臣妾父亲一条命吗?王爷,家父不顾年迈体衰协助您镇守北平多年,而如今您却这样看轻他的生死,是否也太冷血无情了?”徐妙心见他有意维护,不免觉得心寒。 朱棣见她情绪有些激动,双眉拧成了一条直线,解释道:“王妃你误会了,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误会?误会康青鸾的无心之失吗?能够受到燕王殿下您的垂青,她岂会是一个简单的世俗女子!人人都夸青鸾郡主心思细腻,百伶百俐。这种连黄口小儿都懂得的粗浅之事,她岂会不知?这不是蓄意谋之又是什么?如果她是怨恨我,完全可以冲着我来,这燕王妃的名号,她拿去便是,臣妾根本就不在乎。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我的父亲?” 朱棣见徐妙心话越说越重,虽知道她是丧父悲痛,但也不想再听到她对康青鸾恶言诋毁。 “王妃不要多言了,此事父皇已有了定夺。本王知道王妃一片孝心,刚才的言论是伤心过度所致。秋桃,”朱棣冷着脸看向王妃的贴身侍女,“伺候王妃早些歇息。本王还有些事要回书房处理,就不打搅了。”说完便转身离去,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王妃,你何必要惹王爷生气呢,更何况你现在还有着身孕,得为肚子里的孩子多考虑,不宜太过伤神。”秋桃在旁安慰。 徐妙心看着朱棣离去的背影,似比这早春夜晚的空气更令人寒上几分。她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腹中的胎儿,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康青鸾,为什么总是你?因为你,她的丈夫,对她如此薄幸;因为你,她的父亲无故枉死。徐妙心的心中不断涌起悲凉,她感觉自己是那么得无力。对于那个身在远方却仍能将她一步步推入绝境的女子,在她觉得委屈的同时,心底开始慢慢滋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