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秦,王府密会后过了好几天,朱元璋才渐渐从伤痛中恢复过来。身心俱疲的帝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太子病危已是不争的事实,他必须尽快让自己头脑冷静地挑选出新的继任者来。老大、老二已被淘汰出局,那老三、老四是否能堪重任? 因此,对两位皇子的考验很快就提上了议程。北方前线军事情报传来,发现了北元丞相咬住及太尉乃儿不花的踪迹,朱元璋立刻下令命晋王朱与燕王朱棣率兵前去征讨。 是夜,朱棣来到了郡主府与康青鸾告别。 “青儿,今日朝廷上父皇下了命令,明日我就要启程返回北平部署。”手指眷恋地在她脸上摩挲。 “这么快。”又要分别了,康青鸾心中不舍。 “嗯,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领兵作战,是我在朝廷中立威的好时机。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得尽快回去做准备。” “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加小心。” “没事,你不用担心,虽然领兵是第一次,但战场我是很熟悉的。你还记得当年我要随冯将军出征,特地去为我求了平安符吗?” 康青鸾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日的事,当时自己对他就已满是依恋与不舍。如今知晓了他对二人未来的计划,见他如此奋力拼搏都是为了自己,满满的爱意与感动令得她一时不该说些什么,只化作一片柔情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此次出征,我与三哥兵分两路,各自从北平与太原出发对敌人进行夹击,相信我们一定能取胜。”朱棣对这次战役信心满满。 康青鸾抬首,看着他志在必得样子令双目更显神采奕奕,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在他唇间印上一吻。 “你有把握固然是好,可战争本身就是伤人损己的事。孙武子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若真能像兵法上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莫大焉?” 朱棣在她额上轻啄了一下,温柔回道:“好,我记着了。”说完低头覆住了她的樱桃红唇与之缠绵。 朦胧间,康青鸾在他唇边喃喃道:“我等着你凯旋……” 此次战役的统帅,朱元璋钦点了晋王朱冈与燕王朱棣两位藩王。在他们出发前,朱元璋还命长兴侯耿炳文前往陕西训练兵马。原本众人以为是要秦王朱樉也参与其中,可没想到训练好的兵马悉数随颍国公傅友德前往北平交由朱棣节制。并且朱元璋还命齐王朱博率领山东都司兖州护卫及徐州、邳州两地护卫精锐兵马也随军出征听候朱棣差遣。而晋王这边,则是命令雄武侯周武率河南都指挥使司、中都留守司选拔的精锐军士六千二百人及马匹四千四百七十匹前往山西供调遣。 一切准备就绪,朱棣率领大军从北平出发,征虏前将军颍国公傅友德、左副将军南雄侯赵庸、右副将军怀远侯曹兴率领各自的部属从征。大军迤逦向北进发,矛戈如林、旌旗蔽日,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扬起滚滚尘埃。 时值三月,南方的京城虽已春意渐显,但北方的塞外仍是冰天雪地。另外军队中的兵士不少是来自南方,如此恶劣天气对众人来说都是一番严峻考验。不过天寒地冻尚且勉强能够克服,眼前最困难的事情是要在这冰天雪地、一望无垠的荒原中寻找敌军的位置所在。可在这恶劣的环境里,除了冒着风雪前行的大军之外,其他的连个活物都看不到,更不要说找寻北元残军的踪迹了。 “啪!” 营帐内传来杯碟散落的脆裂声音。 朱冈将案上的餐盘扫落在地,怒道:“这肉烤得这么柴,叫本王如何下咽!”自从离开太原后,一路颠簸,进入塞外草原后又是风雪交加寸步难行。出发时候准备的新鲜食物早就吃完了,这阵子朱冈一直吃的是随军粮一起储备的存货,早就腻味了。 连日风雪,晋王殿下命令大军暂停行进,就近驻扎避避。趁着这个间隙,下面的人在今日上午外出寻找食物时,非常幸运地打到了一只狍子。可军营内器物简单,厨子也没有好的佐料,于是就只能将狍子肉烤制奉上,显然晋王殿下对这粗糙的制作很是不满。 “来人!”朱冈吆喝一声。 赵康忙进入账内,见自己主子一脸怒火,赶紧陪笑道:“王爷有何吩咐?” 朱冈指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开口道:“把做这些东西的厨子拉去打一百军棍。没用的东西,连个菜都做不好。” “是,小的这就去。” “等等。”朱冈唤住了他,“去给本王烫壶好酒先。” 赵康出了营帐,掀帘子的时候卷入了一股冷风,冻得朱冈打了个冷颤。他忙不迭地拢紧身上的貂皮大氅,咒骂道:“这鬼天气,是要把人冻死不成。父皇也真是,劳师动众让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扫灭北元残军。这样累人的差事随便打发个人来就是了,用得着我亲自出马吗?这分明就是大材小用。哎哟,冻死我了。” 而此时另一边,燕王的军队正在弥天大雪中继续前行。 朱能策马至朱棣身边,由于风声呼呼作响,他只能扯着嗓子大声道:“王爷,这风雪比刚刚又强了不少,大军要继续前进吗?” 朱棣勒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停下,只见他脸上虽然蒙了面巾,可露出的眉毛和睫毛上早已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一把扯下面巾,往四周环顾了一下,风雪让他微微眯着眼。定睛看了一眼前方后,他转向朱能道:“传令下去,让大家再坚持一会,继续向前深入行进。这风雪天对我们来说行军困难,对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若敌停,我进,那么,咱们离目标就更近一些了。” “末将遵命。”朱能手握马刀,向他恭敬一揖,随后双腿一夹□□坐骑传令去了。大军的统帅、身份尊贵的皇子与他们一同行进并肩作战,作为臣下的他们又有什么不能坚持的呢? 为了争取抢在自己的三哥之前消灭敌军,朱棣一边下令风雪中行军,一边安排张玉先派几股哨兵前去打探敌人的巢穴。看着朱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朱棣心里估摸着张玉应该快回来了。 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没半晌的功夫,左护卫张玉就兴冲冲地回来向他复命了。 “王爷。”张玉迅速下马,难掩兴奋之色。 朱棣亦下马在雪地中一步一坑地靠近自己的爱将,对方见状急忙快步向前迎候。 朱棣抓着他的手,小声耳语道:“找到了吗?” 这是最高军事机密,张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附耳道:“回王爷,末将发现了他们的营寨,就在迤都附近。” “好。”朱棣会心一笑,继续道,“传令下去,兵分三路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堵住他们可能会突围的道路后,就让大家先按兵不动,就地扎营。” 张玉听完后,疑惑道:“王爷,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不就是为了找到敌人后消灭他们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抓紧时机将他们一举歼灭?” “张将军莫急。”朱棣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本王另有打算。” 风雪中行军艰难,但同时也令视线受阻,是大军最好的掩护。当风雪过后,北元军队的士卒步出营帐时,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已被团团包围了。明军的大旗距离他们最近的营帐不超过十里。 北元众人被吓得不轻,这简直就是神兵从天而降。可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对方发现自己的营地后却没有进攻。远远望去,明军军营里秩序井然,将士们都是有条不紊的样子,好像也没有要马上冲杀过来的样子。之前己方毫无防备,若是他们攻过来,必定束手就擒,全军崩溃只在旦夕之间。因此北元士卒很是费解,对方如此这般,究竟意欲为何? 朱能在前方巡视了一番后回到中军大帐。他行完礼后,向坐在大帐正中的主帅问道:“王爷,敌人已被我们重重包围了,您何时下令进攻?” “稍安勿躁。”朱棣喝了口热茶暖暖身,气定神闲道,“我军将士冒着风雪长途奔袭皆已疲惫,而元军却是以逸待劳。虽说我方兵力要强出对方许多,但困兽之斗尤作垂死挣扎,如此一来我军也会有不小的损失。” “王爷,末将担心敌人会趁机孤注一掷突围出去。一旦他们的兵力分散,我们要想再追就比较麻烦了。两军交战必有死伤,王爷您难道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敌人全部拿下吗?”朱能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 “朱将军所言正是。” 朱棣对着自己的爱将挑了挑眉,神秘地笑了一下。 这情形看得朱能更是云里雾里。看着自己的主帅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与此同时,在北元军的大营中,侍卫进来向太尉乃尔不花禀告,说是有明军主帅燕王朱棣的使者求见。 “使者?” 焦头烂额中的乃尔不花听闻这个消息后呆愣了片刻。他的大军都被团团包围了,朱棣想要灭了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还要派使者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是目前自己除了看看来人到底什么情况,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选择了。于是他开口道:“让他进来。” 来人一进大帐,乃尔不花就大吃了一惊。 “是你,观童!” “太尉,好久不见。” 观童向他行了个礼,面带微笑地看着一脸惊愕的对方。 此人原先也是元朝的部将,后来归顺了明朝,所以与乃尔不花也算旧相识。但更要紧的在于,当年辽东一役中正是这个观童成功替朱元璋劝降了前任太尉纳哈出率二十万众归顺,因此名声大震。今日朱棣派他前来,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虽然自己面临的是兵临城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窘境,但乃尔不花毕竟是现今北元的太尉,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他故作镇定道:“观童,你是来替朱棣做说客的吗?如果是这样,本太尉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们蒙古将士就算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也不会轻易低头的。” 观童瞧他虚张声势也没有点破,客气道:“太尉勇猛,在下早有耳闻,且倾慕已久。只是如今这局势,相信无需在下多言,太尉心里也很清楚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尉您又何必去做那无谓的牺牲?您难道忍心看着这些跟随您多年的部众去送死吗?况且他们还有家人孩子,以后这些人该怎么办?没了家里的男人,在草原上,女人和孩子就是任人宰割的猎物。这样的结果是否太过凄惨?” 乃尔不花看了一眼身边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侍从。他们的确都上有老下有小,若战死了,今后他们的家人就四处飘零,成了别的部落待宰的羔羊。思及此,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恻隐之心,刚才还盛气凌人的他,气焰顿时去了一半。可他嘴上仍然坚持道:“我们不怕,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民,不战斗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就永远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这些话,当年纳哈出大人也说过,可最后他还是做出了更明智的决定。” 乃尔不花听他提及纳哈出,愤然道:“别在本太尉面前提这个懦弱的逃兵!这种没有骨气的家伙简直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耻辱!” “纳哈出大人是逃兵吗?在下可不这么认为。恰恰相反,在下认为他是一位真英雄!他为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宁可自己背负骂名,这样的勇气与魄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在战场上英勇拼杀的将士。更何况,世人都看得出来,元朝气数已尽。大汗昏庸无能,只会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就连当初令明朝皇帝朱元璋都要忌惮三分的汝阳王,都被那些奸臣诋毁得郁郁而终。太尉,您难道还要执迷不悟吗?” 这番话令乃尔不花感慨万千。的确,可汗所谓的新政,最后也是昙花一现,始终无力扭转部族之间内讧的场面。而他自己呢,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未来究竟该去往何方,他不得而知。 观童见他神态缓和了下来,趁热打铁继续道:“太尉,燕王殿下向来以诚待人,重信守诺。在来之前,他让我转告您,他佩服您的为人,只要您愿意归顺大明,殿下他将上奏朝廷,让大明与你的部落永结友好,你的部族人民可以在距离北平城五百里外的地方放牧生活,共享和平。” 听了他的一番游说,乃尔不花有些心动了,将信将疑道:“燕王他果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观童点了点头,继续道:“王爷他还特命在下邀请太尉去他营中一叙,共商和平大计。不知太尉可否愿意赏光与在下同去?” “太尉……”身边的侍从担心统帅前往明军大营会有意外,纷纷出声相阻。 未等他们说明,乃尔不花便伸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他转身向观童道:“本太尉可以与你同去。”接着他又转向自己的侍从吩咐道,“若我出了意外,你们就带领大家血战到底!” 于是乃尔不花随着观童出了大帐,他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同行。临近燕军大营,他就看到明军士兵们各个精神抖擞,严阵以待。纵使他带兵作战多年,对眼前这高昂的士气也颇为欣赏,心中对朱棣的好感随之添了几分。当他们一行人走进大营,便瞧见一位器宇不凡的年轻将领向自己走来。 “想必这位就是乃尔不花太尉了,小王久仰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豪杰。” 乃尔不花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年轻人就是燕王朱棣,他竟亲自前来迎接自己。这样的热情到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右手置于胸前行了个蒙古人的礼后,赶忙道:“北元太尉乃尔不花参加大明燕王殿下。” “太尉不必多礼,我已命人准备了好酒,太尉里边请,我们边喝边聊。”朱棣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往中军大帐引。 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推杯换盏间已十分熟络。朱棣向乃尔不花保证,只要他及他部落的人民归顺大明,自己定会实践诺言,与其在北平城外睦邻友好相处。乃尔不花十分钦佩朱棣的宽宏大度,感叹他不仅平易近人没有一般皇子的骄纵,而且年纪轻轻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冷静。不要说朱棣是初次领兵作战,就算是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在顶着风雪不远千里,历经千辛万难找到敌人且很有把握将敌人击溃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够做到抵挡住成功的诱惑,冷静分析得失,进而将胜利果实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