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轻快笑了一声,哥哥拂衣起身,“走,随我一并送去藏室。” 暮雪纷纷凛风卷,积了数日的雪已然过膝,哥哥艰难缓行,苦笑道,“好好的路不去走,偏要踏这厚雪。你自己走也便罢了,还要我陪着你。”他侧首看我,“还要候到雪止么?” 我笑横了他一眼,“自然是的。” 这两年冬日每逢落雪我都不许仆侍清雪,总想看一看京中的雪究竟会有多大,想着阙墉关的雪会不会更大,庄逊会不会也如我一般这样风雪中行走。 父亲与哥哥知我自幼便喜欢落雪,便也纵着我,只令仆侍沿房舍清出行路,待我许了再去清院中的雪。 我回首望过足印,“今日你收了赵观这等重礼已是失了君子之德,怕是日后沈攸祯也不愿登门了。” 哥哥向前指一指,又是启步,“我们都是以一双玉璋为贺,昨日赵观回与沈府的只是一双玉玦,我未曾想到他今日会送来这么贵重的玉璧,我还需再想一想。” 我又是愕然,哥哥曾几次说起沈攸祯父子无论朝堂内外每见赵观父子都会避去,是从不与他们相交的。 哥哥笑道,“那孩子是孝武皇帝的嫡脉后嗣,沈氏不会失礼。再者,赵观于掩目风雪中亲至各府以礼回与众人,我们更不可失礼。” 至藏室外,我扬一扬手,“你自己送进去就是,我在这里候你。” “也罢也罢。”哥哥笑叹,“我原想着你与我一并为赵观选回礼,你既还是懒怠入藏室,那便不用选了,就以前朝国史回他就是。” 风雪疏缓了些许,我踏回院中俯身拢一捧雪,初直身,哥哥已回到身边。 他亦拢一捧雪,叹道,“母亲曾道齐氏起于寒微,便是尊贵了也不可忘形,方才是我贪饮了。”他抿一抿唇,将雪扬出,道,“汪逊之事是我思虑未周。” 我知他的忧思,汪溥未必愿与武门为姻亲。 我亦将雪扬出,转身道,“我们去看看晨凫吧。” “你许晨凫一日安宁好不好?”哥哥笑拦过我,“这么大的雪,晨凫便是良驹也难以施展,待雪止了,我择机许你出城策马就是。” 他岂会许我出城。 晨凫入府这些年,从来都是他出城去驭练,而我只能在家中稍习驾驭而已。 我正欲出言,哥哥忽而笑道,“阿珌,新岁前他将入京。” 他将入京了! 蓦然有一缕酥麻绕在胸口,我脱口道,“何日?” “这么大的风雪,辔峡道必然更艰险难行,总要在你生辰之后了。前日送来的书信中还说在上平,他这么急再送一封,应是已自上平启程。”哥哥举过一封书信,“赵观在时便送到了,方才一时忘了给你看。或许他已寻到了那两篇《九州翔志》,你读过了记得借与我。” 我不由叹了,表哥送来的书信从来都是给我,而哥哥也是从不给我看庄逊的书信的。 书信中不过一句话,表哥果然已离上平。 父亲近年只以武城公的名位入长辰宫赴朔望大朝,无召从不入宫。至令哥哥掌齐氏族事,他愈发思念上平的亲族,几次欲与叔父一并归乡小住。 只是母亲故去后父亲的身子不如从前许多,每将启程都会染疾,非入太昭山别院静养不能愈,如此许多年,总是不能成行。 旬日前父亲又染了风寒,哥哥前日曾往别院,道是父亲经温汤调养已然渐愈,新岁前必可归来。表哥在上平留了些时日,入京后定可稍解父亲思乡思亲之情。 已许久不见表哥,不知他又游历了多少山川。 案首的《九州翔志》读了许多年已是熟极,可我仍不舍草草读过,至更阑,也只读了四卷。 十三卷的《九州翔志》百年里已近散佚,表哥每寻到一篇便遣人送来给我,只可惜仍是少了两篇。这整年里,我亦是时时盼着他能寻到那两篇。 今日是朔日,哥哥早早入尚书台待召,非入暮不会归家。昨夜彻夜读书,近巳时我已倦意深浓,正欲睡下,却听解季在房外急道,“家主归府,宫中有恩赏,家主请县主更衣静候。” 解季少有这般急迫,我整妆更衣出房,“哥哥要我候什么?” “属下看着不像是陛下依常例赐予女眷的恩赏,但必是大喜之事。”他笑道,“方才属下听得,来者是中官杨符忠。” 近年宫中每有恩赏都是哥哥受赏,可今日来的是皇帝的近侍,这大喜之事……或许姐姐是有孕了!若果真如此,杨符忠送来的必是许我进宫去见姐姐的恩谕! 与解季笑言未久,顾惇匆匆走近又缓行引我至庭中。 远远便见哥哥身边一年长的内监拜过,及至近前,杨符忠笑而再拜,“郡主大喜!” 我一时不敢动。 前次受赐封未足四载,我竟又得赐封。 前朝几位受赐封为公主郡主的异姓女皆是受赐封未久便和亲异邦,而我朝受高皇帝赐封为郡主的那几位重臣功将之女尽成了朝廷或笼络或牵制的棋子,所嫁虽尽高贵但距京城山高路远,夫君又多品行不端,郡主又如何,皆出嫁未满五载便亡故了。 果然不是寻常的恩赏。 哥哥轻咳了一声,我拜道,“多谢中官。” 杨符忠语中的笑意似与生俱来,“郡主尚未及笄,依礼制原不需亲至接谕。但陛下今日盛赞武城公为国之能将亦恪守臣节数十载,武城公之下世子与婕妤尽贵,今日方赐封郡主已是屈待了郡主,郡主不食邑更可见陛下何等敬重武城公的清节。”言毕又是拜过,道,“初三那日陛下将于朝会后亲授郡主印册,除却无需太庙外祭拜,仪礼皆从宗亲规制。陛下亲嘱奴婢务要面见郡主传陛下口谕,这两日,还请郡主好生蓄神。” 我恭肃再度施礼,“臣女谢陛下恩典。” 我退后转身,听哥哥恭声道,“有劳中官了,我近日新得佳酿,还请中官一品,亦可暖身。” 杨符忠也不推辞,笑道,“老奴近十年来初次出宫便遇这样大的风雪,方才在武邑王府饮过殿下的珍藏,不过片刻竟又是冷得受不住,多谢世子了。” 眼前这样大的风雪我也是初见,如此风雪若再不止便是天现异象了。 当年先帝膝下唯有四位皇子,皇帝幼时敏悟过人,与失了生母的长兄皆深得先帝爱重。但自西河王封王起,皇帝日渐沉默庸碌,更累及了卫皇后的恩宠。 延宁五年,西河王进为陈王,又有尚书令江衷的长女为正妃,大有皇太子之势。而皇帝只封为陈留王,这一字之差何止是千里。 数年后皇帝进为吴王往封邑,除却原应有的邑土,先帝更将淮州与宁州数郡赐予他,吴王封邑为立国以来最广最丰阜,而陈王仍在京中。 先帝重病之际,储位因陈王广有贤名,吴王远在江东无入京圣旨而未明。 其时丞相申籍患急疾多日不能离榻,当年的御史大夫汪溥与御史中丞袁轼以昔年楚王与平原王等皇子争位致使朝政震荡为例,力劝先帝立嫡子为皇太子,先帝岂会忘记那一场滔天波澜,虽是更爱重陈王,终立今上。 送出杨符忠,哥哥将那道圣谕展于案,近百字的圣谕,唯“广陵”二字灼灼似盛夏日光。 从前只以为那“广陵”二字极美好,可广陵……是皇帝为吴王时所居之地。 我指着那两个字,“为何是广陵?” 哥哥只垂眸沉默,我将圣谕推至他面前,“你日日在尚书台,会不知?杨符忠今日又为何定要见我?” 良久,他长叹过,道,“这二十余年来尚书台只是奉谕拟诏旨,我并未先知此事,萧歙亦是不知。而这二字是否另有隐意,我当真不知。至于杨符忠,当是受命昭皇恩于你。” 已有赐封的恩赏,他又何需再以口谕昭皇恩。 皇帝在嘉正年里尚能勤政,可自天现景星符瑞之后他竟始怠政,不止原本的隔日一朝时而不入宣政殿,每月朔望大朝也常置诸臣于宣政殿,便是入了宣政殿亦只是闻政而已,朝务近是尽由袁轼与汪溥署理。 难得此次朔日大朝他入了宣政殿,赵观为长女请封,袁轼当廷相驳。 赵观长女初满周岁,原本几年后可封县主,待及笄再进郡主,可这日赵观竟为她请赐封为郡主,更得了数位朝臣为援。 二人相持不下,皇帝却允了赵观的请封,亦当即赐封我与东平县主,并令杨符忠往武邑王府与武城公府来宣谕,而赵观那里不过是遣了寻常内监而已。 当年受赐封为良城县主尚是借了哥哥封武城公世子与姐姐进容华之喜,而此次,却是因为楚王。 这封号之重,已非我一人可承。 宗室、朝臣、外戚,若有一方势大,皇帝总会选出另一方为制。此次,皇帝为楚王选了齐氏与武邑王。哥哥也道,应是他回与赵观的前朝国史合了圣意。 而武邑王出于孝肃皇帝一脉,多年里庸庸于孝武皇帝一脉宗亲之外。东平县主赐封东平郡主,亦不过是武邑王不使锦衣现于人前合了圣意而已。 或许,武邑王并非庸庸。 落雪似倾雨,眼前这座两朝帝宫如沉睡的烛照,偶卷的烈风不过是深眠中的一缕轻微吁吸。 止步于明华殿丹墀之下,心中忽然惊恐难抑。 毫厘江山万千血骨,千载社稷兴废事无不浸于历朝巍巍皇宫。历朝末世曾有的乱象已现于我朝多年,或许百年之后这座长辰宫亦将化为烟尘,我所熟知的人与事不过是史书中的寥寥一笔。 而后人若知有我,至多不过是“广陵郡主齐氏”这几字而已。 因是匆匆行礼,远在各封邑的诸王世子郡主不能入京观礼,空阔大殿两侧静立的只有在京宗亲。我垂眸屏气息,双手拢入云袖并于眉前,屈身大礼拜下。 太常亲唱册书颂辞,我接过印册再度稽首谢恩。 昨日哥哥往别院,归来将父亲的话转告于我,我朝并无和亲先例,我只安心便是。日后即便皇帝赐婚,他也定不会许我远嫁虎狼。 有此印册,有此赐封规制,于齐氏,我的名位便是仅居于父亲之下,我的婚事也不能由父亲与哥哥择定,唯待皇帝赐婚。 朝臣原本极难左右皇帝的赐婚,但父亲是历经三帝的功勋老臣,皇帝又有意恩待齐氏,若父亲于赐婚前进言一二,或许,我仍可如愿。 出长辰宫,风雪已止。 我驻足回望长辰阙楼,不知此时的阙墉关是否同样风雪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