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自史籍中读到的帝王无不是生冷笔墨书写的身负是非功过的天下至尊,或刚严或柔懦,或残虐或仁善,或骄恣或容恕。 我亦看过帝王的画像,可那些画像中的画孔只在眼中清晰,而在心中,尽是模糊的。我欲自史籍中探知他们的真正性情,却困于那些或赞或责的文字,从不能如愿。 而眼前这位帝王,赐封那日我因着心中的惶恐更因着礼仪并未看他,今日与他只有数步之距,竟觉他气度清朗,天青一色常衫无一彰显天家本色的佩饰,双手展一卷书立于殿堂之中,并未有帝王威严,却像是书中常赞的君子。 皇帝目光温然含笑,我一时心慌,不知如何应对方不会失了礼数。 他轻笑着摇头,忽然转身自墙壁摘下一幅画,“齐卿曾两度说起过你喜赏画作,这青江山月图虽出自民间却是难得的上品,朕今日便将此图赐予你。” 自赐封至今皇帝的赏赐已太过优渥,我大礼拜下,“臣女惶恐,臣女才德浅薄且无寸功,不敢受陛下恩赐。” 皇帝笑叹,“朕既赏得,你便当得。” 卷帛声轻微,他笑道,“朕将这画赐予你亦是为了婕妤,婕妤从前喜静,如今她有孕,延清殿太过清静反而不好。你回去与她共赏,也可免她长久静思而郁郁。” 我再度谢恩,垂首屏息立于侧。他仍是笑,“岁末你将及笄,朕已与婕妤商定,是日婕妤将出宫为你主笄礼。” 又一重恩赏下,我已不敢再受,忙又拜下,“臣女生辰与婕妤生产之日相近,不敢劳动婕妤。” 仿佛是气息微滞了,皇帝又笑道,“那便容后再议。” 皇帝笑语温和,分明是春日,我的脊背有却似有非盛夏烈日下不会蒙的汗湿。自颈后漫出的酸麻延至臂间,我不敢抬头,唯有再拜谢恩。 他依然含笑,“这并非恩赏,你近前来。” 我停在两步之外时他已置笔,他指着绢上的四个字,“婕妤名珚,齐卿名瑾,你名琡,你们的名皆从玉,朕之名亦是从玉,是巧合,亦是齐氏与朕为至亲之缘。” 他竟这般亲厚齐氏,我一时怔怔,不知如何接言。殿门轻响,我不由闭目吁出,听杨符忠道,“陛下,卫将军江亶奉谕入宫,已于乾正殿候驾。” 有一缕极微弱的叹息绵远悠长,融入窗外骤起的风声仿佛不曾出现。我再看他时,他只向我轻笑,“天色将晚,你便明日再往华阳殿问安。你姐姐这几日常睡不安稳,好生照拂她。” 一路欢悦,他日无论诞下皇子还是公主,姐姐有皇帝这般隆盛的恩宠,必不会郁郁了。 归入延清殿,姐姐见我抱着画卷时神色微异,我笑道,“陛下说这青江山月图虽出自民间却是难得的上品,特命我送来给姐姐。世间大家从不独绘山水,我看陛下极珍视此画却赐予姐姐,可见陛下多爱重姐姐呢。”我扶着姐姐往内殿去,“表哥也为姐姐备了一幅云萦泽的画作,姐姐一同品评吧。” 两幅画相继展开,表哥的那一幅山影之中平湖渺渺,长岸融入云容,汀渚隐于薄雾。浮光静影下,一叶小舟仿佛悠然于世外。 “从不知山水会这般静美。”姐姐笑叹,“且不说这青江山月图难以比肩,便是此后百年里,怕也无人能出阿臻之右。” 我亦从不知表哥画技如此精湛,画中云萦泽的沧渚烟波便是上清仙阙也必不能及。可那青江山月图中的江中月影有超脱尘世的幽远清淡,相较于天水相接的云萦泽,我更想亲眼看一看此图所绘的景致。 “最羡表哥能览四方山川,我归家便去求父亲,表哥再去游历时我定要同行。”我笑叹道,“前日他还说曾为了一幅湖山图在山中走了两日始寻到可绘出山湖极美之景的一处,想来便是为了这一幅了。” 不闻姐姐出言,我不由抬头去看,姐姐隔窗望着殿外,一缕叹息与方才于裕景殿中听到的这般相似。她回首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一丝伤忧,“你最羡阿臻,我却最羡你,还能有随着心去的希冀。” 重见这两次,姐姐时常这样伤忧,皇帝也道姐姐常静思而郁郁,我只怕她心事过重,忙笑道,“姐姐实不必感伤不能亲见云萦山水,宫中那一处天下独有的上清仙阙姐姐日日可见呢。姐姐若觉延清殿烦闷了不如住到逸清山去,姐姐如今独当圣宠,陛下定会将逸清山独赐予姐姐。没有旁人相扰,姐姐不需我侍奉之时我便可遍享上清仙阙,必能使表哥羡妒。” 郁郁的神色终是掩了去,她掩唇笑了,“只看阿臻这画便知他定不会羡妒上清仙阙,你可要失望了。” 次日晨起我欲侍奉姐姐梳洗,姐姐却笑嗔着压下我的手,“阿瑾说你的手能勾断筝弦,我不敢劳你挽发。” 姐姐昨夜睡得沉,起得也迟了些,面色较昨日红润许多,也不见有孕中不适,我更是安心。我选过发簪交与疏桐,“姐姐气色这样好,皇子此时已会为母亲着想了。” 一宫居住的两位嫔御问过安退出,姐姐扶过我的手臂道,“是时去华阳殿问安了。”她撑着起身,“入了华阳殿,切记不可失礼仪。” 听闻皇后远不及当年的吴王妃苏氏贤德,我原本忧于她会加罪于我。 可昨日皇帝之意是我无需急于入华阳殿谢恩,我归来后曾探问过姐姐,她亦道天色已晚不宜惊扰皇后。此时又看着姐姐并不急切,想来也是无碍的。 皇后是已故卫太后于皇帝进为吴王时亲选入王府侍奉,当年的吴王妃诞下梁王未出一载便仙逝了,江氏能继为正妃而后封后,非仅因广为江氏高望,更因江氏是卫太后母家,皇后为卫太后表兄江衷的嫡女。 江衷的长女嫁与陈王,嫡女又入了吴王府,若非苏氏是一代名相苏景的嫡出女孙又先她半载入府,当年的正妃定是她。 我紧随着姐姐,过宫门,两侧十数株木兰已初绽。 姐姐尚在殿外之时皇后已唤人扶过她,似真心亲厚。听闻当年卫太后重修华阳殿后曾将其时初封县主的皇后召入宫中居住月余,或许便是这个因由,此时皇后面颊眼底的光晕会与华阳殿的奢影这般相似。而华阳殿内外,唯有那十余株木兰未染奢光。 皇后端雅含笑,“我早已吩咐过,你有孕在身不必日日问安。”又殷殷道,“为皇室绵延子嗣是你之福也是你之功,我已向陛下请谕将延清殿赐予你独居,”她的目光自下席首位悠悠一转,“你安心养胎,生产过后便依制进封为昭仪。” 我不敢去看殿中诸人的容色,姐姐应亦未有移目,“谢皇后恩典。妾承皇后福荫庇佑方有小妹入宫陪伴,不敢忘怀。” 她微微侧身,我忙行大礼参拜,“皇后万福。” “郡主请起。”皇后温声道,“婕妤初有孕,陛下恩许郡主陪侍亦是你姐妹二人之福宠,郡主入宫了便请用心陪侍着,延清殿少了什么便吩咐宫人去取用,无需诸多顾忌。” 轻抬眸间,她捻过一支木兰,高髻间的赤金步摇冠竟似失色,“依礼制,郡主应向昭仪问安。” 我依言向昭仪田氏问安,又与众人见礼,垂眸立于姐姐身后再不多言。 皇后曾育有公主亦抚养梁王多年,目下殿中唯有田昭仪有己出的皇子公主,也唯有她与皇后一并数次叮嘱姐姐如何养身,又吩咐宫人用心于姐姐的起居饮食。 从前听闻田昭仪以无双美艳宠冠后宫,今日一见却知传闻之不实。田昭仪娇美而不媚艳,衣饰亦并非极华贵,可这满殿妍丽之中,即使我为女子亦会最先看到她。 出华阳殿,目视旁人走远,姐姐扶着我的手臂沉沉喘息过,方笑盈盈道,“虽有皇后恩许,我也须日日问安。你已向皇后谢恩问安,便不必再来华阳殿,日后疏桐随我便可。恭姐姐风寒将愈,你可常往长信殿去,多伴她说说话,她总是念着你。” 如此月余,姐姐每日晨起往华阳殿问安,皇后宫中的怀碧与知墨亦会每日与太医同往延清殿问安。二人送来的饮食从来无异,可姐姐从不进用。 每几日皇帝便会往延清殿来,或有一卷书画赐予姐姐,或是在殿中作书画。 皇帝的书画亦称得上绝妙,入神了更是长久不出一言。数次过后,他常常作至半途姐姐便倦乏了,他嘱姐姐回内殿歇息,自己却每非作成不会离殿。 姐姐已回殿,我便不宜留在外殿,于是每有内监通报皇帝将至,我都会往长信殿去。亦是这月余间,后宫波澜渐起,而朝中江亶的一句“有女乱宫闱”将这波澜引至沸沸。 将至重午,我小眠两刻再睡不实,便往侧殿看着宫女备角黍。正欲取角黍,却见珠帘一掀,庄美人的笑颜皎如明月,“婕妤好午眠,郡主亦有好兴致。” 遣出宫女,我笑叹了,“非也,我是无趣极了。” 父亲与庄尚,哥哥与庄逊皆为莫逆,她与姐姐亦是同日入吴王府,初见之日我便幸极了宫中还有另一位不必拘束言行的姐姐。 几句过后,她终是不掩忧虑轻叹过,“外面那般纷纷,唯有延清殿可得清静。” 皇帝已数日未入延清殿,此前我欲请谕出宫,姐姐却是不许,亦安慰我道,“你我管不得旁人诋訾,但你的品性如何我岂会不知,你安心就是。” 皇帝不来延清殿未尝不是好事。 这几日听来,从前田昭仪孕有六殿下时亦有幼妹入宫陪侍,皇帝更日日宿于鸿台殿。皇后亲见田昭仪诞下皇子进位昭仪得尽荣宠,姐姐生产后将进为昭仪,便是再不争,她在皇后眼中如何不是再走了田昭仪的旧路。 但只要有田昭仪在前,姐姐与孩子静居于延清殿只看着田昭仪如何争宠便好。 “流言再多也不过是流言,我并不怕,”我掐一株艾草扬一扬,“只要美人不这般疑我就好。” 庄美人撑不住掩口笑道,“你这性情,当心武城公听了缚你回去再不许出门。” “我若不能出门,”我笑探近了身,“待美人孕有皇子,我如何能陪侍美人?” 庄美人登时容色红透了,“阿琡!” 阿琡…… 庄逊也曾这般唤我。 仿佛又有几声唤,我忙摆手道,“我从前不知如何照拂天家血脉,进宫这些日也不曾见过皇子和公主,原是有些忧虑的。好在这些日有宫人教引着也算明了些,便想着若是美人也有皇子,我就可一并陪侍美人了。” 庄美人笑叹,“我并不求皇子,只要有一位公主便足矣。目下宫中这些孩子,梁王殿下养在皇后殿中,你见不到也属寻常。”她顿了顿,复笑道,“至于四殿下,其母非皇后召见不可去华阳殿问安,他的性情又不为陛下所喜,你不见也罢。六殿下年幼极少出鸿台殿,我也不能常见。倒是公主温文沉静,你见了必会喜欢。” 说起宫中的孩子便提及了府中宫中诸人生养旧事,她历历讲述,时而嘱我如何照拂姐姐。 手中艾草的气味舒心,却又听她唤我,“你几次失神,定还在为乾正殿中江亶的话烦心。皇后近年不得宠,他是皇后的叔父,总要维护些。”她微正了正身,“京中许多有封号的女眷这些年间所得恩赏不在你之下,江亶之女赐封为淮阳乡君两年有余,自幼便常入宫更常在陛下面前,更不用说长乐郡主。乐陵县主常入宫,皇后待她更亲厚。沈化近日告病,便是沈攸祯当即为她请谕不再入宫,陛下未许,江亶悻悻不再多言。” 她恳切道,“有她们在前,你从前又不似她们时常入宫,所受的恩宠亦是如她们一般不过是因着父兄所受的皇恩,你此时在宫中并非最为人所瞩,实不必太过忧心。阿琅的身孕也是稳妥的,你归家后亦不必忧心。” 她亦取了一株艾草,笑叹道,“将至重午了,你在家中制的角黍要送几枚给我。” 不是最为人所瞩最好。 可是,原来庄美人尽知前廷朝事。 她……这是在劝我离宫。 这些日里每每相见,她从不言朝事,我以为她是避忌宫规而不闻不言,原来她此前只是闻而不言。 父亲为一方大将,她又岂会悬己身于陷境。 后宫尚且如此,身在朝堂的哥哥欲独善其身之艰难应远甚于我所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