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华庭正立在我的榻边,看见我睁了眼,语中含笑,“热已退了,你按时服药,三日后每日午后走动一刻,先不要急着说话。”他转去叮嘱姵嬿,“看管好她,务必心气和缓,待她自行睡去便可,但也要要时时看着她,不能动辄昏厥。” 用过药,姵嬿坐下陪我闲言。我欲知目下的朝局,可我难以发声,她又并不知这些,只说起表哥给我送来整整一车的书卷,顾惇足清点了半日云云。 我兀自发怔,肩头被人轻轻推了一推,却是梁王大睁着乌黑的眼伏在身边急切道,“我听母妃说姑母今日入宫问安,却在入宫时发了急症。姑母发了什么急症?” 见他安好我也稍稍放了心,却又是猛然一阵目眩。紧了眉静待眩晕退去,耳听梁王几乎要哭出,“姑母!” 姵嬿忙柔声安慰,“郡主受了风寒体虚,太医说郡主要多静养,郡主又恐连累了临淮王殿下,故而移至扶祥殿来。郡主这场风寒来得凶猛,太医说了恐会染及他人,殿下也早些回殿吧,殿下在这里郡主也不敢与殿下说话。” 梁王见我含笑颔首方敛了泣容,有宫女进内殿拜道,“殿下,时辰不早,当回宫了。” “我知。”梁王肃容道,“出去候着。” 他这般庄重沉稳,我却愈发心焦。我笑一笑,姵嬿忙道,“殿下再不回宫,庄婕妤怕是会忧心了。” 他忧忧凝目看着我,终于站起。出殿前,他回首笑道,“那日我见姑母射术甚精妙,待姑母大好了,还请姑母教我。” 姵嬿坐回身边,我拉过她,声音沉哑得我亦觉得可怕,“哥哥,快去!” 是诏书,被我忘记的正是他的诏书!那夜我将诏书交与哥哥,只待事定后再取回,不想我昏沉之下竟忘尽了! 哥哥来得极快,急切道,“是不是又发热了?” 我挡开他欲按于额头的手,轻道,“那夜之物,还给我吧。” 哥哥忙自怀中取出交与我,“那枚玉佩并没有查出异样,我已将图送回家中,日后再查。” 巾帕的系结没有半分改变,哥哥亦不问这是何物。我强压着咳,道,“口中好苦,姐姐还有桂蜜,你去取来好么?” 哥哥长吁了笑道,“我这便去取。” 令姵嬿寻来笔墨砚帛,遣退了众人,伏于榻边一字一字仿对着写下。胸内浊气翻涌难耐,他已将他的江山交与梁王,终还是梁王。 金壶的沙落得这样慢,每一粒都像一柄割心利刃。 目下众朝臣应尽在御前,我手中的这道诏书已是无用了,可皇帝又岂会只备这一步棋。那入夜仍在宫中的沈攸祯,他那时手中是否亦有一道诏书? 从前我只是自哥哥处得知朝政,至多不过是自国史稗记中读来,从不曾亲历。 我忽然惊恐至极,国史中的每一字之后究竟掩盖着几重真相,而那些看似无稽的稗记中,会否当真隐藏有时人不敢言明的秘事? 我目下所经之事,来日在史书中又会留下几字? 哥哥归来时我手中的丝绢已如初时,我捧着温汤,“沈攸祯,已是太子少傅?” “是。”哥哥道,“你在宫中不知朝中事,圣旨已赐下数日,只是陛下病着不能见朝臣,沈攸祯在前廷多日候召谢恩也未成,幸好那日他仍在前廷候召。” 我忍不住阵阵发寒,会这样巧?算来圣旨初赐下皇帝便被田昭仪禁住了,沈攸祯在前廷候召入夜竟不出宫,沈攸祯会是皇帝为自己备的援手么? 我抽手按一按喉间,“他在何处?” “现在御前……”哥哥一愣,“你要见他?” 我无力将思量尽数讲与哥哥,心中的万端焦急下已顾不得许多,我垂眸轻点了点头,“还未当面谢他。” 静默片刻,哥哥轻叹,“我去试一试。” 浅寐转醒时沈攸祯仍没有到,直至过了午时,哥哥终于入内殿,“他来了。我就在殿外,一刻后必要出宫。” 听着哥哥将一从宫女内监遣出,沈攸祯孤身一人进外殿时我已妆罢,正坐直身与他见礼。 沈攸祯对面而坐,肃声道,“郡主安好。” 我再行大礼,“救命大恩,齐琡此时方得面谢沈子,还请沈子不要介怀。” 他垂了眸,清浅道,“郡主言重,那日下官于前廷候召,闻后宫有异声更有长辰卫亦往后宫去,下官急陛下之安危,是以不顾律法入后宫,能救得郡主亦是意料之外,郡主不必言谢。” “当夜宦贼为祸险些误伤沈子,皆是长辰卫没有守律法而在日落前送沈子出宫的缘故。”我刻意停了一停,礼道,“陛下待沈子之信重,朝中惟有汪公居沈子之上,齐琡贺沈子拜太子少傅。” 这样长长的一句说完我已是气促,心跳更是不稳,剧咳间,双唇颤颤不止。以沈攸祯的绝人敏悟,他定清楚我话中的深意。 从前我忽视了太多的事,庄尚在北境有首将之名亦有便宜调兵之权,其权其势已重至成为皇帝的心腹之患。那新进中尉得皇帝的允准去引漠关,是皇帝弱庄尚的第一步棋。 先帝延宁六年初夏,归入中土百年的乌胡旧人以朝廷困于多地水患为机二度于乌州境内立都复国,随即以迅雷之势攻占平州三郡封住中土进入乌州的通路。大将军始平王赵显受命平乱,于平州内数度大捷,通路复,始平王剑指都城苻兰。 然而乌胡残部溃退中多处设伏,始平王追击遇伏身亡。其时仅为左将军的父亲率余者以哀兵之势追击,毁苻兰,灭乌胡,一战成名天下。乌州复,州治由苻兰南迁至重镇长东。 然而天下并未太平过久。 太徵三年夏,平原王窃先帝虎符出逃,夺道州四万大军,自居为正统直斥先帝屠戮兄弟夺位,挥师东进。 皇室操戈,江山崩裂。 当年高皇帝于前朝末年平变乱,复成沅二州,收江东,定得万里江山。后世虽有庸主,却从未出过皇室裂土的大祸。 父亲临危受命,以镇西将军位受黄钺,率三万上骁军精锐并调定州军西迎平叛,叛军不敌,且战且退。父亲令征西将军庄尚分兵于宜左力战北路叛军,上骁军主军直面迎击平原王。两路夹击之下平原王不肯后撤也无路后撤,遂被困于临昌。 道州亦是北向防御和赫的一线要地,道州初乱,和赫即起异动,未久,阙墉关告急。 急报直送入父亲军中,庄尚受令率兵急援。此间临昌城数度近破,亚岁那日,平原王仓卒称帝。亦是那日,先帝圣旨入军,令父亲于新岁前平乱。转日,父亲三次劝降不成断然强攻。城内成年男子皆被迫守城战死无数,城破之时,平原王自缢而亡。 两日后,阙墉关捷报入京。 道州乱平,和赫兵退,乾坤复定。 太徵四年六月,父亲进封镇国大将军。同日,诏命封庄尚为定方大将军,留驻阙墉关掌控北境防御。平原王与北境乱起之时,南境诸邦亦有异动,于是国中大定后先帝擢升了卫皇后胞兄卫原为上军大将军赴南境镇守边陲。 当年父亲亲掌上骁军拱卫京师又辖控各州军,权势威望远在庄尚与卫原之上。只是母亲故去后父亲数次重病,时常不能入朝会,嘉正四年中父亲三次进表自请离朝,皇帝三次皆不准。 嘉正六年七月,父亲再请,皇帝允。同月,皇帝收虎符,去镇国大将军号,加封武城公。立国至今封公者寥寥,父亲更是皇帝即位后首位封公的武将。 而那军中至高的大将军位,始平王之后再无人得享。 南境的卫原,北境的庄尚,还有仅有武城公尊号的父亲,三人都是外戚。卫原是皇帝的舅父,皇帝一时不会更换南境主将。父亲归权于皇帝近乎于退隐,庄尚亦已年老,寻另一大将取代庄尚原是应当。 可那时姐姐已有孕,梁王亦已入长信殿,父亲又再度掌军平定叛逆,庄氏与齐氏更有两代深交,或许在皇帝心中,这两家手握重兵与军威仍在的外戚不可不防。至姐姐诞下皇子,皇帝更不会允许他与他的后世之君身边有这等隐患。 再度回想,皇帝这一年来待齐氏何尝不是如当初待楚王。若皇帝有心防范齐氏这一门外戚,便不会不防着哥哥。而哥哥那夜入长辰宫,他与伍敬信的身后可还有我尚不知晓的隐情? 沈攸祯入夜留于宫中本是违律,可他却没有因此受责,更拜为太子少傅。他到上清池边时身边的又是长辰卫……将世代忠良的沈氏后人召入宫,一旦有变,沈攸祯必会匡扶皇室。 他的身边有长辰卫,他不会不匡扶皇室。 皇帝的诏旨敕制应是出于尚书台,可尚书台中有哥哥……沈攸祯垂眸良久不发一言,我一时不敢确信他的手中当真有皇帝避开尚书台早已拟好的诏书。若有,那诏书中又是否有诛除齐氏的诏令。而我,是否还能出得这长辰宫? 我此时想到的未必不是哥哥所惧之事,他若亦以为皇帝以沈氏相制齐氏,那么他们多年的挚交情义便不止是疏离而已了。 今日哥哥能请到沈攸祯到此,会是因为皇帝尽信沈攸祯么? 可是……他当真尽信沈攸祯?他是否如防范哥哥一般防范着沈攸祯?江亶逼宫之后,长辰卫并未因梁王离逸方山而受严惩,他至信的,或许只有长辰卫吧。 原本欲问之事也不必问了,无论有无,齐氏的来日早已非齐氏所能掌控。 我忽然明了当日哥哥那句话的深意,帝王心术,这一世都看不透方为福气。 “齐琡不知自己前路如何,亦不知还能如何相谢沈子。”我起身,向他行大礼,“今后齐氏之荣辱全在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