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中有凄厉啸声陡起,一鸟掠入夜空转眸间便不见了。流离鸟尚有可暂栖之地,此时我虽有家,心中却只有无所归倚的荒凉。 途中所遇巡走的军士见了我们皆且惊且恐皆慌忙随上,门启时恰好有顾惇的声音传进,“此事确是不宜由郡主裁夺,褚太守已来了,还是去请他做主为好。” 府门大开,顾惇回望见我站在门内便疾步上前,面色十分难堪。府外十余巡城军士半围着一个白发老翁,那老翁颤颤擦着泪,身边的一面白布下竟似是一个人。 并行跨出门,徐兖修道,“什么事?” 那老翁陡然暴出凄厉的哭喊,奋力挣脱军士膝行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裙角,“你定是齐氏的郡主!求郡主为草民做主!” 军士忙上前,几个人竟拉不动他。他直将额头也撞破了,嗓音破败沙哑,只求我为他做主。 我俯下身将他扶起,“老伯有何冤屈只管与我说。” 老翁涕泪纵横,抖手指着白布泣道,“草民姓李,小女日间取水久久不见回家,草民忧急,顾不得官署的禁令夜里来寻,却在巷里……” 他一口气没出已晕了过去,我忍不住心惊,已猜到是何等惨状。伸手欲掀那白布,顾惇箭步上前挡住,面色更是不忍。 我慢慢推开他,白布下的少女应是及笄未久,残破的衣衫遮不住身上的青紫痕迹,颈间两侧的指印明晃晃刺目,双眼犹自恨恨瞪着。 我猛地捂住口,踉跄后退几步被徐兖修扶住方能站定。 “是谁?”我压不住声颤,“谁敢行恶!” 顾惇沉声道,“属下不知,只听老伯说她……她身旁落了军士的刀。” 军士的刀! 叛军还在城外,上平随时会沦陷敌手,御敌的军士竟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恶事! “去,”我的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去请周将军。” 我难遏怒意,“去……”遽然扬起的语声又压了下去,我强强作了平声,“去请!” 周桓朝来得极快,按剑行大礼拜下。他必然早已得报,我退后一步,“请起,不敢受将军大礼。” 他依言起身,却愈发低下头去,“末将失职。” 老翁转醒,见了众人之前的周桓朝便扯住他悲哭,那哭声凄怆得万般心酸。四周皆是守卫与军士,不远处的民居房舍的门内隐约有人向这边张望。 我冷冷盯住他,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声音,“可有查到?” 周桓朝任由老翁捶打,只垂首不动,“末将已命人去查。” “好。”我看着徐兖修扶过老翁,只道,“我等静候将军还以公道。” 子夜时分的风透着凉意,姵嬿将一件薄氅披在我身上,我扯下推回她的怀中,“回去!” 膝头僵直得发涩,我再不出声,只看着那白布下的女子。 那老翁漏夜出门,隐在家宅旁的小巷中躲避巡城军却被发觉,巡城军火把的光下,还有塌墙中露出的一截手臂。 老翁当即昏厥,巡城军报于有司,又将他父女安置在一处废屋中。老翁醒来后便要去求见褚充,巡城军引送途中正需途经我的府前,老翁再不肯走,执意要求我为他做主。褚充得报赶到,老翁仍然要见我。 褚充止言,老翁目光混浊而涣散,只蹒跚着至女儿身边失魂瘫坐。两刻后,一队人缚着一个已解甲的军士至近前。 被缚的军士看似二十岁上下,被按跪于地时尚在惊惶四顾。 一人快步向周桓朝,欲言,却被周桓朝挡住,转而引向我。那人恭声道,“禀郡主,嫌犯已擒得。” 周桓朝侧身静立,顾惇在身边轻道,“郡主。” 他语音极轻,却将这郡主二字压得极重,他是怕我失了分寸。 我一步一步走到那军士面前,垂眸冷声,“你可认罪。” “我,”他看着数步之外的尸身稍顿了气息,微微挺起脊背,“丈夫敢为便敢当,是我!” “你该死!” 抽剑挥落,剑锋扫过他的头顶,急喘吸进几缕焦腥气,夜风散不尽上平内的血与火的气味。 手腕已被徐兖修紧扣住,我狠咬着牙,扭出手将剑扔回顾惇怀中,“行此等恶事也敢自以为丈夫!” 面容已然苍白的男子发髻散乱,却仍硬挺着脊背垂眸,偶尔扫一眼那白布下的女子一言不发。 方才步向周桓朝之人上前,我微微抬手,“说。” 他应了声“是”,又道,“他名叫……” “你只说他的恶行!” 我乍然厉喝,他恭声道,“是。他本是城中市人,于初次征召时应召入军……” 未及言毕,原本瘫坐在旁的老翁已扑向那人,“是你!竟是你!” 老翁不管不顾地踢打,因着周桓朝未出言,军士不敢阻拦,那人也未抵挡只被打得满面血污。 老翁膝行到我面前,指着那人泣道,“他是草民的旧邻,自小便是个偷儿,从前几次来提亲被草民斥了回去,他必是怀忿于心,如今入了军想是有恃无恐,竟……”他哭得伏在地上,“小女死得冤枉!” 我缓缓吁出郁气,“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 周桓朝此前只是静立着,直到我问向他,他亦只微微垂首,“奉上骁军铁律,斩。” 仅斩杀如何平民愤!未及我驳回,周桓朝又道,“上骁军军纪严明从未出过如此恶行,当此家国危难之际竟有人犯下此等大罪,必凌迟以正军纪,并军杖三十责其有司督管不力之过,末将亦同领军杖。” 如此,已是越出上骁军军法之上了。我扶起老翁,不知该如何安慰。老翁已哭得虚弱,“草民谢郡主大恩。” 杀了凶犯杖责了有司也换不回那少女,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我轻叹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老伯节哀。这人入上骁军不久不曾受教过军纪,虽是战事迫急各位有司也有过失,我不敢求老伯见谅,只请老伯珍重自身。”我请过褚充,“请太守将那她好生葬了,今后用心照顾老伯。” 褚充扶起老翁,轻劝着扶他离去。众人押着那军士退下,我转过周桓朝回府,漠然道,“将军是上骁军中人,应受何刑待日后由定国大将军处置。去问过老伯,若他愿意,凌迟之刑便去亲看。至于那人的有司,我只一句,请将军亲自监刑。” 归至院中,树影森森。我不由抱了双臂,肩头却有薄氅落下。徐兖修扣一扣我的肩,“阿珌,京城要冷于上平许多,待战事平定,你去江东养身吧。” 我疑惑侧首,忽而蹙了眉叹,“江东确是个好去处,我只是受不得表哥总是言语无遮。” 表哥多年里时常至上平小住,每每都是住在徐兖修家中,他二人以迥异性情结成至交之友,并非因着齐氏从中牵得的亲缘。 “你不是最羡他的言语无遮么。”他笑叹,“回去睡吧,用些宁神汤,你太过乏累了。” 他又按了按我的额头,“罢了,方才我不过是一时起意。你在京城尚有牵挂,你终还是要回去的。” 一番周折之下我更觉疲倦,用过宁神汤仍不能睡得沉实。 翌日清晨,叛军再次攻城。管悯亲自督战,攻势猛烈甚于以往。 油脂火把与燃了油草的箭自云车投射入城,礮石不休,城中火光四起。纵是褚充指挥有度,毕竟手下人不足,不能四处兼顾,只眼睁睁看着古迹亭阁焚于战火。 叛军几日之内有数千人攀上城墙,守城军士奋死抗敌将攻势强压下去,周桓朝亦多处负伤。 深夜里褚充匆匆入府,忧心忡忡道,“百姓的存粮已所剩无己,城中粮商囤粮尚有千余石,已是粒米粒金。” 顾惇失色惊道,“太守如何能容许他们借机生财!” 褚充愧道,“前次仓廪被焚,抢回的米粮仅可用月余,这些粮商的存粮便是百姓的命脉,他们平日跋扈,又……”他稍见犹疑,还是说了出,“又多与朝中有牵连,日间的言语中不时指向京城,下官不敢擅专。” 我一字一字听着,这些日总是心气浮躁,听到“粒米粒金”时几乎要脱口怒斥,待听到最后反而冷静下。 许州向来商市昌隆,稻米又是民生之命脉,这些人应由律法定罪。但这些粮商十中有七八在朝中有势为怙,又是战时,褚充确不能轻易对他们如何。战事起后,至前些日方许百姓出门置些粮物,何曾想他们竟敢敛战乱之财。 可此事他原不需来告与我的,他是欲借齐氏之名么?我掐一掐眉心,“借乱谋财者当拖去刺史府前斩首,将头颅弃于街市,家中财物充入府库。” 褚充一惊,我指向顾惇道,“他们既言指京城,顾惇便与你同去,太守只管施重刑。我回京后会请哥哥向陛下禀明,朝廷若降罪不会责及太守,太守安心行事便是。还有至重的一事,城中的仓廪府库太守须訾省过后再行取用,亦断不能许一人枵腹。” 褚充再归时已不见忧色,“下官斩了率先乱市的粮商,余下的乖觉,将存粮尽送入仓廪。下官算过,上平军民还能撑过旬日。” 城中存粮尚可支撑旬日,只是城外叛军却不会旬日过后便会自离。 我垂眸捧着热茶,“太守以为,周桓朝可是一员良将?” 看不到褚充容色如何,他仿佛是思索了,道,“下官与周将军这些日里数次商议城中要事,周将军才略深茂明练,待人温仁恭俭,当是一员儒将。” 周桓朝行容气度确是儒雅,可既为多谋善断之将,他权衡敌我战势优劣伺机击敌,或许便在明日。 转日,周桓朝亲率三千军士出城突袭,半日里纵横敌营,竟逼得管悯于他归来后将主营退后百丈。管悯这一退,叛军士气必然受损,我们在城中亦可得一分安定。 管悯围攻上平整月兵力亦是折损极重,只是朝廷援军未至,管悯却候来了他的援军。可那看上去不过四五千人的援军次日又离营往西南去了,往西南去……或许是沿烟藤山去了涧临关。 我忧心如焚,姵嬿轻轻为我梳发,“郡主自从管悯来了便没睡安稳过,这样下去身子也撑不住。” 我自镜中看着她小心掩袖,“有什么好藏的。” 这整月里,我每每握着发束,都会觉得又细了些许。 我已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管悯再没有攻城,不攻城,不招降,只将上平围得密不透风。我心绪难宁,顾惇匆匆奔至近前,“有人投敌了!” 半月前借夜雨再度送出城向朝廷求援的一个斥候昨日被擒后降叛,此时管悯与他正在城外劝降周桓朝。 遣出求援的斥候是周桓朝精心择选的,想必也知晓城内究竟有多少军力,他的投敌若处置不当定会招来灭城之灾! 陡然传来怒喊,城门那么远,仍觉得声声震天。直至休战,我方知其中的原委。 那斥候被擒后假意投敌,管悯缚着他于城下劝降周桓朝,城上尚未应对,那人骤然转身向管悯厉声高斥,“逆贼胆敢劫虏朝廷钦使!定国大将军伐叛大胜数战,刘道业反复小人,违弃天道必诛于……” 语未尽,那斥候已被管悯斩下头颅。 没有人知晓半月前遣出的斥候是否得到了确切军报,但以管悯被遣来攻上平且整月未成而未遣援或换将来看,刘道业与管悯或是有隙。周桓朝即刻反向城下劝降,言刘道业帐下多路逆军归顺朝廷皆得活命,刘道业已弃上平云云。 城下立乱,管悯收兵。 此事传得极快,当日满城尽知朝廷早已出兵。甚至有人断定刘道业早已身亡,大乱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