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妃的丧礼上没有哭声,只有不间断的哀乐。也是,如果亲生儿子都不哭,还有谁会哭呢?挚王是个病秧子又不得宠,现在郑妃又没了,郑家也只是个偏远地区的小吏,挚王成不了气候的,大家这样一合计自然也没有人要献媚讨好,都是意思意思拜两下得了。 徐程挚确实没有哭,只是眼睛通红,和满身惨白的孝服对比强烈。那么多年的历练,童雪已经明白眼泪并不是检验一个人悲伤与否的准绳。有的人表面哭得稀里哗啦,可能心里还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哭得好看点好听点,就像曾经的她,为了得到娘亲的妥协把眼泪把哭声表演得淋漓尽致,而有的人隐忍不发,是因为真的痛到极致了,痛感堵塞了其他的感官,那是哭都哭不出来的,比如当年她的哥哥,比如现在的徐程挚。他身上的悲伤,她曾见过一次,在她哥哥身上,同样通红的眼睛,同样白得刺眼的孝服。 上完香后,之秋找到她,满脸焦急,“童姑娘,求您帮我劝劝我们家王爷吧,他已经三天滴水未进了。” “三天?”郑妃不是昨天才…… 之秋叹了口气,音量又降低了两度,“童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王爷三天前去宫里见过郑妃娘娘后,后来就一直这样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童姑娘,您还能跟王爷说上话,求您劝劝他吧。再这样下去,就是铁人也受不了啊。” 大赵的风俗规矩,祭拜只能在上午,所以一到下午,挚王府除了哀乐就没有其他响声了。童雪和裴先打了个招呼,留了下来。 徐程挚还跪在原地,听到动静习惯性抬头,准备行礼,见着来人是童雪,皱了皱眉。 “怎么,不高兴见到我啊?” 徐程挚抬了抬嘴角。 “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徐程挚低下头不想理她。 童雪也在他身边跪下,把手里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喝点水吧。” “不渴。” “声音都成拉大锯了,还说不渴,给。” 徐程挚没说话也没动作。 童雪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过来,想把杯子放在他手上,却被他手的温度吓了一跳,太烫了。 “你发烧了。” 仍旧没有回应,徐程挚还是低着头。 童雪回头让之秋去喊大夫,把杯子放在地上,然后自己去拉徐程挚,“你先起来。” “你走开,别管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在为自己积德,你也别管我。” 徐程挚不动,“我死不了,服了这么多年的毒都死不了的,你这个德积不成。” “你太自信了,你这个样子离死不远了。” 徐程挚嗤笑,“那就正好。” “正好什么呀正好,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看病,郑妃娘娘就能醒了吗?” 徐程挚看了眼棺木,没做声,接着又低下头,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童雪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你这个样子,对得起郑妃娘娘的选择吗?” 徐程挚猛地抬头看她,眼神明确地传递了一个讯息,“你怎么知道?” “……”本来她也只是猜测,但是现在看他这表情,她猜的没错就是了。郑妃的死因是暴毙,但暴毙这个说法就有很多内容了,再联想下之前他跟她说的那些事儿,郑妃为了儿子选择结束生命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解释了。 童雪用力扶起徐程挚,这下他倒是没怎么抵抗,顺从地站了起来,可能是跪得太久又没吃饭,刚站起来就要往下沉,童雪咬咬牙,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大夫诊了脉,又开了药,还嘱咐了之秋不少。 喝了水,徐程挚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只是仍旧一言不发,周身都笼罩在巨大的痛苦里。童雪看着躺在靠椅上的他,蓦地又想到了哥哥。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吧,母亲去世的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七岁。因为年长,即使也只有七岁,他背负的东西远远比她多。 “她就这么死了,那这些年我做过的那些又算什么?” 童雪端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没有回答,她知道他不是在问她,他只是需要倾诉。 “我怨恨过她,真的,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是恨她的,我恨她和侍卫私通,恨她被柳妃发现,恨她因为她我不能做自己,恨她因为她我要成为柳妃泄愤的工具,可是,可是我不要她死啊,她就这么死了,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这些年我不敢出色,不敢不出色,不敢努力,不敢不努力……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说好了的,我跟她说好了的,她答应我了会活着,现在暖毒解了,不是已经看到希望了吗?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徐程挚哭了,先只是流眼泪,渐渐地有了声音,最后放声大哭。 哭吧哭吧,哭完就好了。不敢出色不敢不出色,不敢努力不敢不努力……不敢出色不敢努力,怕那位不高兴,不敢不出色不敢不努力,怕被父亲忘记……这些她都经历过,她都懂。这天下的贵胄之家,真正能其乐融融的有多少呢? 屋外,听到哭声的之秋,终于是放下心来,能哭出来就好,就怕不哭全憋在心里,这些年他看在眼里,王爷是真的不容易。 里面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坐在台阶上的之秋正打算起身去让人端点热饭菜过来,一抬头就看到正往这边走的域王。 之秋连忙起身行礼,“见过域王。” 徐程域点点头,“嗯,程挚呢?怎么样了?” “好、好点了。”之秋看域王的神色好像并不知道童姑娘也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心虚。 徐程域确实不知道童雪也在这里,所以开门看到并排而泣的两个人时,他觉得有点懵,转头看向之秋。 域王的眼神,之秋看懂了,心里更虚了,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个,王爷情绪不好,我请童姑娘帮忙劝慰一下。”至于为什么劝人的和被劝的都哭了,他是真不知道。 突然出现的徐程域让童雪也有点懵,刚刚情绪上来了,想到了自己和哥哥的过往,眼泪也一直从眼眶往外冒,根本停不下来。她起身想开口打招呼,一张嘴却是一个嗝儿,转头,刚刚哭得撕心裂肺地徐程挚此刻居然睡着了,还真是会挑时机! 程挚睡着了,徐程域也不便多留,于是领着童雪回去。 之秋给童雪准备了马车,徐程域也不骑马了,跟童雪一起坐了马车。 “你可真出息,劝人把自己劝哭了。” “嗝儿,共、共鸣。”童雪凝着眉双手抵着胸口,她的这个嗝儿还没停下,打一下胸口就跟被人猛锤似的疼。 “还共鸣,共哭吧。” 童雪又打了个嗝儿。 徐程域皱眉,“怎么还没好?” “不、不知道,嗝儿。”童雪话音刚落,肚子又接着“咕噜”了一下。 “没吃饭?” “没。” “都共哭了,人家还没管你饭呢。” 童雪瞪他一眼,又用手指指了外边,意思是外边是挚王府的人,让他说话注意点。 不知道为什么,徐程域被一眼瞪得周身舒畅,但说出口的还是,“嘿,还敢瞪我?胆儿肥了你。” 童雪打嗝打得心绞痛,不想说话,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着肚子,缩在角落里。 徐程域周身的舒爽还在,她不搭理他也不计较。 很快,域王府到了。下了马车,进了府,童雪就捂着心口跟徐程域告别要往听雨轩走。徐程域点头。没走几步,就听到“童雪,你身后有蛇。” 一道尖叫声立刻就响起来了,童雪迅速转身冲回去躲到徐程域身后,抓着他的胳膊,闭着眼睛大叫,“哪里哪里,赶走赶走。” “好了。” “真的?真走了?” “我是说你的嗝儿好了,我听人说过,治打嗝儿就得靠吓。” “……” “再说了这季节哪儿来的蛇啊?你那点脑子都随着眼泪流没了吧。” “……”童雪憋气半晌,突然大声道:“你就不能换个方法吗?” “多管用啊。” “管用你个头啊!”童雪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甩开徐程域的手就要走。 徐程域眼疾手快抓住她,“往哪儿走你,你还没吃饭呢。” “吃你个头啊。” “嘿,你……”徐程域懵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不过他当即反应过来这次一定不能让她走了,上回的冷战他记忆犹新,再不想再来第二回了。 “你放手!” “放什么放,林森,去准备满汉全席,我们童先生还没吃饭呢。” 远处传来林森的应答声,“是!” 童雪瞪他,眼睛水汪汪的,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坏了,是真吓到了。只是这样欲哭还休的童雪却不合时宜地让徐程域的心跳突然加速,他别过头往前走,“吃饭皇帝大,先吃饭先吃饭。”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二人坐定后,童雪还是不想理他。 咳咳,男子汉敢作敢当。清清嗓子,徐程域道歉了,“那个,对不住啊,我是真不知道你这么怕蛇。”他也就是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试试,没想到童雪这么怕蛇。 童雪“哼”了一声,没说话。刚刚那会儿她是真气到了,但是既然他都道歉了,而且嗝儿也确实不打了,她心里也就不气了。 徐程域发现童雪的神色已经有些松动了,再接再厉,“别气了,气饱了待会儿怎么吃饭啊。” 童雪也不矫情,瞪着他,“下不为例。” 徐程域举起右手,“绝对。”他总结出来了,生气了一定不能把人放走了,得及时哄,而且拿吃的哄,见效快。 “你跟程挚说了什么?憋得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突然就哭开了。” “我也没说什么,就是跟他说,如果他这个样子就太对不起他母妃所做的一切了。”然后,他就哭了,呃,应该说是崩溃了,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徐程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怎么知道?”郑妃是自尽的。 “我猜的。”怕徐程域不信,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猜的。” 酒菜已经上来了,徐程域不饿,给自己倒了杯酒,“母妃自尽,对程挚今后的发展,不太好。” 童雪默默吃饭,不自杀,更不好,命都要没了。 “宫里人都知道郑妃是怎么没的,但是倒是没人敢在程挚面前说。” “可是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就不算完的。”不一定要特定的哪个人说,但是一定要挑明。 “即使双方都心知肚明?” 童雪点头,“即使双方都心知肚明。” “那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那盐水还能用来清洗伤口呢,我觉得吧,有些伤口得好好护着治疗,但有些就得撕开了治疗,尤其是心上的伤。” 心上的伤?这徐程域倒是第一次听,“程挚是应该撕开了治疗的?” 童雪再点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像窗户纸,你不捅破,就永远只能隔水看花,触不到真正的花。” 徐程域被说服了,但是——“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童雪一愣,答道:“共鸣。” 徐程域蓦地想到了她喝多了的那次,为了安慰他,她又哭又笑地说了自己的身世,他的童先生也是遭受了苦难的,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多吃点。”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