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里住着一个疯子。 疯子会武功,寺里武僧不多,觉远方丈让年纪最小的病木和尚看护他。病木每日给他送去水和食物后就在禅房前打坐,疯子去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 疯子只做两件事,下棋和唱戏。 棋盘是八年前疯子的女儿送他来白马寺时留下的,不是寻常的棋盘,是战棋。白日里疯子独自对着棋盘下棋,棋局终年如一:白子铺开战场,初时尽显优势;黑子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狡兔三窟。白子占去半壁江山后转瞬溃于蚁穴,大厦倾覆。 病木不懂棋,只隐约察觉到棋盘上无声叫嚣的厮杀。那是杀气,一个整天流着哈喇子冲人傻笑的疯子的棋盘上,有着波翻浪涌的杀气。 日落西山时疯子开始唱戏。 只唱《中山狼院本》,只唱其中一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日落到深夜,一迭声又一迭声。 有回疯子唱破了嗓子,病木端了碗水给他。 疯子一把夺过木碗扣在自己头上,清水沿着满面刀疤淌下,像是块支离破碎的桃木。他缓缓跪下,仰头望着大殿的方向,扯着嗓子大喝:“菩萨在上,佛祖在上,作恶多端哟——” 风打在檐角的铁马上,清脆作响。 他的面孔虔诚而悲怆。 大智若愚,病木从前是不相信这说辞的。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自以为聪明的人和假装愚钝的人,蠢人装不了真智慧,聪明人装不了真愚钝。凡人自没有真正的大智若愚,疯子倒不在其列。 《坛经》里惠能大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兴许疯子因为疯了而心如明镜,凡人的心才是那落满尘埃之地。倘若在疯子眼中寻常人才是疯子,那么—— 疯的到底是疯子还是寻常人? 许久,疯子站起身,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声音干涩如破胡琴。头上还扣着木碗,满脸的水,像街边杂耍的卖艺人,独自滑稽古怪,无人驻足捧场。 病木突然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个落魄的传奇人物,还是活在自我陶醉中的假疯子。 没人知道疯子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楼,听说从前是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皇上容不下他的权势,骗了他的兵符害死了他的妻子儿子,他便疯了。师兄们说这多半是闲来无事的洛阳人午后唠嗑时瞎掰的,毕竟每个疯子背后似乎总该有段惊世骇俗的传奇。 故事故事,已经故去的事,有谁真的在意? 一年里只有寥寥几日疯子不会下棋唱戏。每到清明他就坐在窗前,直愣愣看着庭院里的菩提树,从清晨坐到深夜,一动不动。 每年清明,疯子的女儿会来看他。 今年也来了。 她到时寺里空空荡荡,只有病木、方丈和疯子。 过去寺里的僧人唤她“疯子的女儿”,有一日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寺庙前,觉远方丈救下她,他们才知道她竟是个杀手。后来师兄弟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厌恶她满是鲜血的手,抑或是恐惧她的刀。 僧人也是惜命的,没人会相信自己死后真能轮回转世,那只是濒死之人的妄想。僧人也是丑陋的,他们不问缘由地唾弃杀人之人,而不自知。寺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地方,只是群碌碌无为之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走进一个名叫佛祖的囚笼,灵魂随着长年诵读佛经愈发腐朽。 乏味日子太多,疯子就愈发让病木好奇。 楼姑娘径直来了禅房,头戴竹斗笠,穿着藏青色深衣。衣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杜鹃花,姿态妖冶飞扬,让他想起故乡春日里漫山的野杜鹃一夜间盛放。 他还记得八年前楼姑娘带疯子来白马寺时的模样。她跪在方丈面前,面容苍白疲惫,背脊却像春竹一般挺得笔直,头颅不曾低下半分,直直对上方丈的眼睛。她眼里没有半分对佛祖的敬畏,却不得不下跪寻求佛祖的庇佑——人生有时就是如此可笑。 病木双手合十:“楼施主。” 楼子燕回了一礼:“病木师父。” 她伸手推开木门。 “吱呀——” 楼南翎和过去一样,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的菩提树,手里端着一个茶碗,沉默如苦行僧。案上搁着棋盘,黑白棋子散落一桌,像溃败逃逸的残军。 楼子燕走到他身后:“爹。” 楼南翎回过头,弯起唇角:“燕燕回来啦。” “恩。” “你娘和大哥呢?” “娘去拜见定王妃了,大哥今日当值。” “哦……” 八年了,他们的对话一成不变,病木在一旁听着都觉得乏味。疯子沉溺在阖家欢乐的旧梦中,楼姑娘笑起来像个孩子,看上去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苦心编织的梦终有一日会破灭,虚假的终究是虚假的,到时疯子将彻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燕燕,今日过得如何?有人欺负你么?” “谁敢欺负我?” 疯子大笑,眼睛乌黑清亮:“是是是——” 起风了,穿林打叶。千年菩提岿然不动,像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抑或行将就木的残躯。 一盏茶的功夫,楼子燕站起身:“走了。” 楼南翎回过头:“这么早?” “见个故人。” “早些回来,注意安全。” “好。” 楼姑娘走后没多久,日落了。疯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晚霞落在他脸上,像大殿里那尊镀金的弥勒菩萨佛,眼里望着的究竟是什么,没人知道。 疯子突然翘起兰花指,扯着嗓子唱:“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声音像把破胡琴,尖锐刺耳。病木忍耐地皱了皱眉头,反身合上门,拿起墙角的扫帚打扫院落。 — 清明是浪子相聚的好日子。 浮萍在水中才能生存,人是依靠欲望和牵挂存活的物种,再习惯于孤独的人也有自己的根。高僧求大彻大悟、坐化成佛,道士求修行得道、羽化登仙,这世上从不存在真正无欲无求、了无牵挂之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根,无论还真实存在与否。 楼子燕走进牡丹花巷时,深深吸了口气。喧闹人声潮水般涌来,她如鱼得水,贪婪地大口呼吸。她厌恶寺庙,更甚于江潮生那间过于干净的药铺——僧侣的眼睛像黑色的沼泽,空洞麻木,压抑得让人窒息。 “出家人和隐居山野的居士都是静不下心的人。倘若静得下心,他们就不必遁入空门、远离尘世。小隐隐于野,正因静不下心才不得不把自己关起来清修。” 楼子燕曾经很是敬佩那些日复一日在寺里打坐的僧侣女尼。她想,该有怎样的心性才能耐得住翻天倒海的寂寞,十年如一日地枯坐在干草垫上,一晃半生。 直到觉远方丈对她说了这番话。 “贫僧二十八岁入空门,为的就是静心寡欲、洗去一身罪孽。楼施主,你不要像贫僧,用出家来逃避自己。”八年前她把楼南翎送到白马寺时,觉远方丈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他干枯的手抚过镶了金线的袈|裟: “你要大胆向前走,亲手斩断自己的孽障。” 走进小酒馆,瞿十三已经到了,托腮望着窗外,手里把玩着茶碗。桌上搁着他的刀和扁嘴酒壶,刀是她见过最重的九环大刀,一刀下去能斩断人的胴体,白花花的肉和潮水般涌出的鲜血,是她幼时的噩梦。 他挑眉:“燕子,你迟到了。” 楼子燕坐下:“去了趟白马寺。” 木桌靠窗,窗外是火一般烧过半片天空的晚霞。洛阳的落日向来壮阔瑰丽,像那大朵大朵的盛开的牡丹花,美丽夺目得无法不惹人注意。 她问:“这一年去了哪里?” “在岭南、塞北转了一圈。” “如何?” “就那样,”瞿十三淡淡道,“无甚特别。你呢?” “我?”楼子燕托腮望着窗外,衣袖滑落,手心缠着的绷带露了出来,“我还能如何。” 杀人。 逃亡。 受伤。 养伤。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了然无趣。 “受伤了?”瞿十三道。 “恩。” “怀老爷子伤的?” “不是他。”倒茶的手一顿,楼子燕问,“你如何知道的?”此事如今当还未被查出来。 瞿十三是掮客,人脉颇广,消息比寻常江湖人更灵通些。他捏着酒壶仰头喝了口,咋了咋舌:“怀老爷子的大弟子放出的消息,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查到你的身份,听闻他想借此逼李伯云把你交出来。” “怀家螳臂当车,李伯云只会赶尽杀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怀家毕竟执掌江湖多年,你毁了怀家上百弟子的前程,他们定恨你入骨。李伯云这个狐狸眼里只有利益权衡,该牺牲你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自己的命自己看好了。” 楼子燕沉默半晌,无甚表情:“多谢。” “怀家为何追着你不放?” 楼子燕提起茶壶倒了碗白水:“他们以为我手中有怀老爷子毕生绝学的秘籍。” 瞿十三挑眉。 “怀无涯自负一生,怎会把绝学写下来供弟子学习,真正的绝学都在他脑中。人没了,什么也没了。” “可惜。”怀家绝学就此湮灭。 楼子燕招手示意小二上菜:“是可惜了。” 武学千年,灰飞烟灭的事还少么?人习武为了种种目的,死到临头谁还会记挂着已无用处的武学。怀家弟子为的也不是武学的传承,只为自己的前程罢了,怀家武学终将消亡,时间前后无甚差别。 华灯初上,黑暗里灯火一盏盏点亮,转瞬间满城通明。早春的风像浸过水的刀子,刮得脸生疼。 酒过三巡,瞿十三醉眼迷离:“燕子,你后悔吗?” 楼子燕疲倦地闭上眼,趴在桌上,半边脸贴着冰凉的木桌。脸颊因微醺而泛红,像窗外的晚霞。 “后悔什么?” “给李伯云为奴为婢十年换你爹一条命。” 发带散了,长发落了一桌,发尾浸在淌出的酒液里。冷掉的菜肴上漂浮着一层干瘪的油膜,烛火下光彩潋滟,她如今也是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疲惫得睁不开眼,迷蒙间看见瞿十三的脸,眉如刀裁,面若狡狐,一如年少时初见的模样。 那时她是将军府的大小姐,瞿十三是街头鬼混的野小子,她看不下瞿十三欺负老乞丐,少年意气打了一场。结果不打不相识,竟成了至交,相识至今也有十多年了。那样鲜活的日子恍如昨日,遥不可及。 “我不知道,”楼子燕说,“我不知道。” 瞿十三没再追问。 他朝楼子燕晃了晃酒葫芦:“喝么?” 楼子燕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呛得剧烈咳嗽,满脸通红:“这什么酒?!” 瞿十三大笑。 笑声在对面的女人恼羞成怒前停了,他赶紧把快被捏碎的酒葫芦抢回来,仰头痛饮。末了,抬袖一抹嘴角淌下的酒液:“这是我在岭南一个早些年叱咤江湖的前辈那里得来的,他在岭南一个小村落里以酿酒为生,倒也活得很是自在。” “羡慕?” “羡慕。”瞿十三笑了笑,“也只能羡慕羡慕,天涯海角,死待在一个地方多无趣。” 楼子燕倒了碗醒酒汤:“我这回也遇见了个高人。” “谁?” “金楼子。” 瞿十三想起来了:“那个用金算盘的湘西武人?” “对。” “如何?” “不如何。”猛烈的风刮过,吹起楼子燕散落在肩头的长发,让她想起旷野上呼啸而过的风,空空冷冷。楼子燕突然犯了瘾,从袖囊里掏出烟枪,凑在烟嘴上狠狠吸了一口, “他在离北山十里远的一座小镇上开了间破客栈,说是隐居,不过是逃避。明明和怀无涯有杀妻之仇,离那般近却不敢报仇,还把我的行踪告知怀家人。人不算老,功夫还在,可精神骨子已经快磨光了,自负、怯懦,早没了当年的气魄,彻底废了。” 风从两人间穿过,呜呜地响,像是陶埙在吹。 “瞿十三。”楼子燕托腮望着窗外,面庞上摇曳着烛光。她回头朝他一笑,脸颊绯红如牡丹:“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会不会也是那般模样?” 心比身体更加苍老,逐渐忘记过去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岁月,睁着双死气沉沉的眼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日子,疲倦地静候死期。 瞿十三沉默半晌,道:“少抽些鸦片。” 楼子燕回过头,眯眼笑:“你知道我的病。” “你上瘾了。” “我知道。” 人得靠什么支撑下去才能存活,成瘾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至少不会轻易放弃生命。楼子燕看着烟斗里鸦片的残渣,徒然觉得自己和白马寺的和尚无甚分别,穿着一袭华美的袍,内里逐渐腐烂透顶。 她反问:“你呢?” “什么?” “你年少时就梦想浪迹天涯,如今真成了浪客,你快乐吗?” 瞿十三怔了怔,苦笑:“我不知道。”幼时他想要的是自在,可走遍了大江南北,分明自在得很,这些年却无半分笑傲江湖的快意,有时只觉得孤独——他过去从没觉得孑然一身有什么寂寞的。 看来面目全非的不止她一人。 楼子燕晃晃悠悠支起身子,给自己倒了碗酒,又给瞿十三斟满酒。端起陶碗,和瞿十三碰了碰: “我求而不得,你食而无味,同病相怜。” 分别时瞿十三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好自己的命,我可不希望明年清明回来时得多祭拜个人。” 楼子燕笑:“你也是。” — 回屋时已亥时末。 门前站着一个华服小姑娘,十二三岁,腰背挺直如青竹。她应该站了很久,衣服上结起一层薄霜,湖色百褶裙重叠繁复的裙摆被污水染脏。 被瞿十三灌了不少酒,脑中一片混沌。楼子燕恍惚了很久才回过神:“谢相的女儿?” “是。” 小姑娘声音很好听,像幼时枝桠上啼鸣的夜莺。许是清明时节又见了故人,总想起幼时的事。 楼子燕按住突突跳的太阳穴:“叫什么名字?” “幼南,”小姑娘仰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有惶惑、犹疑和磐石不移的坚定,让她想起初到定王府时的自己,“我叫谢幼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