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住着风。” 父亲说。 楼子燕睁开眼。 她站在洛阳城最高的齐云塔塔顶,抬眼便是空空旷旷的天。夕阳只剩残霞,像是黑夜里摇曳的火焰,一寸寸逐渐熄灭,天地刹那归于黑暗和冰冷。 怀里抱着她的刀,刀鞘乌黑。 猛烈的风吹过她的脸颊,吹起她散落在肩头的长发,让她想起旷野上呼啸而过的风,空空冷冷。 楼子燕立在飞檐上,檐角的铁马响了一声又一声。 脚下是满城灯火。 有纨绔少年打马过市,惊起一片敢怒不敢言的喧嚣。百姓小心翼翼关起门来,点盏小灯粗茶淡饭。酒楼飘香,赌场里呼喝声连连,烟花巷中流莺穿行,笙歌四起,火树银花,灯火阑珊。 纸醉金迷。 多少年过去,无论其中曾掀起怎样的暗涛隐流,旧人去新人来,齐云塔顶看到的景致似乎从没有变过,一样的歌舞升平,一样的繁华似锦、锦绣成堆。漫长岁月里生命的洪流缓缓淌过,春去秋来、生死更迭,这片土地看起来永远生生不息。 “父皇说,看着这一片大好河山,知道有许多人因为江山稳固、社稷强大而安居乐业,就控制不住自己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这片土地,让它永远安宁平静。” 李伯云曾这么对她说,眼里有她从不曾有过的夺目光辉,她曾在父亲和无数将士眼里看到的光辉。 “我要成为父皇那样的明君。” 他说。 白马寺的钟终于敲响了,钟声响彻整个洛阳城。 “铛——铛——铛——” 酉时整。 春风冷冽,把她深青色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身旁的小姑娘低头看了片刻,仰头望向广袤夜空。 “你现下在想什么?”楼子燕问。 “想什么?” “恩。” “我在想——”谢幼南被高空的烈风吹得眯起眼睛,眼里的震撼缓缓褪去,换上喷涌而出的兴奋和快乐,没有半分恐惧无措,“活在这世上真好。”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般美好的壮景,她竟从不知道。过去十二年,她错过了多少,像白活一场。 “你呢?”她转过头,“你在想什么?” “死。” “死?” “我在想,”楼子燕低头望着洪流一般的人潮,“倘若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最美的死法。” 楼子燕喜欢矛盾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矛盾之物总有种光怪陆离的美,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激烈碰撞、却又浑然一体——就像这座白马寺的佛塔,本该是清静空寂之地,塔顶上的风景却是满城俗世烟火。 立在塔顶时,她总会想起很多美丽的东西。 比如娇弱的梅花在凛冬盛放。 比如冷硬的刀尖刺穿温热的胴体,血流汩汩。 比如那个叫谢苦的男人放肆而隐忍的眼神。 比如二十年前怀无涯那位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独女怀玉,从来软弱乖觉的女子在听闻父亲光鲜下的龌龊后,从长安的大雁塔塔顶一跃而下。像一只折翅的白鸟,竭尽全力也要再飞翔一次。 世人总爱编些美好的传说冠冕堂皇地美化自己想要美化的东西。据说站在大雁塔塔顶能看见云霄,据说齐云塔塔顶和云霄齐平,都是些诓人的无稽之谈。云霄这样高这样远,不知道怀玉最后有没有真的看清。 楼子燕是亲眼看见怀玉从大雁塔上跃下的。 那日是上元节,她牵着父亲的手去街上看花灯,回首就看见一袭白衣从大雁塔上坠落时。背后,残霞火一般烧过整片天空,像在宣告一场传奇的落幕。 周遭响起女子的尖叫,人群开始骚动、惊惶。 那时她就想,如若有朝一日能选择怎样死亡,定要像怀玉这般,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黄昏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让满城男女和落日见证她生命的消亡。 像一场盛宴。 一场为了她的死亡而召开的盛宴。 割断怀无涯的咽喉后,楼子燕一时兴起,凑在他耳边轻声问:“怀老爷子,你的野心害死了你唯一的女儿,又害死了你自己,你后悔过么?” 鲜血从致命伤口流出,缓缓滋润着老人干瘪的皮肤。怀无涯不知有没有听清,瞪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 “来人……杀了这个胆大泼天的女人!” 这是半生纵横武林的怀老爷子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 落地时才发现背上的小姑娘已经困得迷迷糊糊,脑袋朝前一磕一磕。精神过度紧绷和兴奋,过后就是无尽的疲倦。楼子燕蹲下身把她放下来,转身打横抱起来,小姑娘下意识往她怀里缩了缩。 在刚认识一日的人怀里熟睡,真是没心没肺。 落魄的名门贵女是最适合培养为杀客的璞玉。她们不甘于过上贫瘠潦倒的日子,数年俯视他人的生活让她们本能地渴望站在高处、支配他人的生命。她们崇尚传奇,不甘平凡,又不如自幼学习三书五经的男子那般醉心仕途。她们有玩弄世人的野心,有站在高处的魄力,一旦走出了深闺的桎梏,甚至不必花费多少精力去培养,她们自己就会成为最优秀的刺客。 她是,谢幼南也是。 楼子燕走进闹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她轻车熟路拐进一条充斥着脂粉味的巷子,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潮,果然远远看见一个卖花的摊位。摊主是一个卖花女,穿着明蓝的粗布衣裳,一头乌发用木簪松松挽起,眉眼清秀恬静,如青山远黛。 楼子燕在卖花女面前停下,俯身看着她身前数十只竹篓,里头各色小花用细绳串成一串儿:“山茶,白丁香,桃花,芍药,梨花……已经有栀子花了?” 李渔取出一只青色的搪瓷缸,拈了些许清水,细细洒在花瓣上。开口,声音如她的眉眼一般,清清淡淡:“这两日回温,城南的栀子花开了。” 顿了顿,看向楼子燕怀里熟睡的小姑娘:“谢丞相的嫡次女?” “恩。” “如何?” “和原先想的无二。” “那就好。”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楼子燕问,“有差事?” 李渔是定王府和游荡在外的死士之间的线人,死士有差事时,她会穿着固定样式的衣裳出来卖花,以作暗号。今日李渔穿的是明蓝色的衣裳。 “无。”李渔拨弄着竹篓里的花,轻轻拈去枯死的花瓣,“王爷让你去王府一趟。” “现下?” “恩。” 楼子燕在卖花女的摊位前停留太久,周围已经有人生了疑。她随手拾了串栀子花搁在谢幼南头上,扔了枚铜板过去,直起身:“走了。” 女人转身离去,刹那湮没在人海中。 李渔俯下身,伸手在裂开一道口子的搪瓷缸里拈了些许清水,小心洒在花瓣上。清水缓缓滋润干皱的花瓣,转瞬丰腴起来,新鲜如初。人和野花一样,拥有无尽的韧性和潜力,纵使风雨摧折、枯败干瘪,只要及时滋养呵护,转眼又是一条鲜活明媚的生命。 ——脆弱而坚韧。 — 李伯云最喜欢两种人。 一种是有弱点的人,人一旦有了弱点,掌控起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崔青河要的是功名,妻妾们醉心于他的宠爱,楼子燕只想保住楼南翎,谢幼南想要活下去,而不是被她爹做了仕途的踏脚石。 另一种是没有心的人。他们像无根的浮萍,很难收服,然一旦让他们有了归宿、有了寄托,他们很少会离开。王府中养了诸多亡命之徒,他们身负诸多仇家,只想找一个能安享晚年之地。 李伯云最讨厌的是两种人。 第一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没有那个金刚钻偏要揽那个瓷器活,比如他的太子皇兄。第二种是贪得无厌之人,尤其那些是既想谋利又要自由的人。 他五岁的时候,皇后端着端庄的笑容对他说:“阿云,你不用读那么多书、识那么多的字,太子哥哥要读的那些你都不用读。你只管玩儿去,母后知道你不想听太傅讲课,快去后花园捉雀儿吧,其他的事交给太子哥哥就行了。” 那时候他乐开了花,觉得母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比凶巴巴的太傅温柔多了。他蹦蹦跳跳拉着宫女跑去捉雀儿,听见窗里太子哥哥背不出书被太傅打竹板的哭声,觉得自己真是自在极了,天地任我行。 后来他成了父皇最蠢的儿子,文不行武不就,整日里只会踢蹴鞠逗鸟儿,连太子哥哥也耻笑他。 人拥有的自由越多,手里真正握住的东西就越少;人得到东西的越多,自由就越少,任何时候都会身不由己。这是李伯云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偏生,有人不明白。 李伯云看着如今怀家的掌门人、怀无涯的大弟子季鹰,淡声道:“怀家要亲手处置楼子燕?” “是,”季鹰道,“她毁了整个怀家。” 真正毁了怀家的是李伯云,他没胆子和李伯云抗衡,甚至不得不投靠李伯云。但总得给愤怒的怀家人一个泄愤的对象,楼子燕就是那只最好的替罪羊。 偌大怀家和一个杀手,孰轻孰重很分明。 有些人老了,野心还不老,幸运的寿终正寝,多数死不瞑目,就像怀无涯。有些人老了,年少时的气魄灰飞烟灭,畏惧死亡、恐惧强权,就像金楼子。 季鹰有怀无涯的野心,却没有他的魄力,不自知的人尚且不如缩头乌龟。李伯云早前还想过收用怀家,用以制衡江湖局势,如今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他整了整紫红衮服:“半月后给你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