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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幼南收到江潮生已毒发身亡、一位头戴斗笠的陌生女人为他立碑安葬的消息时,她正站在一间歌舞坊的底层,望着眼前笙歌四起、纸醉金迷的男男女女。    正中的舞台铺了层牡丹花般鲜艳的红毯,这间歌舞坊的花魁正踩在上头甩着长袖扭着腰肢起舞,雪白的裸足上系了串金铃铛,随着舞姬的动作铃铃响。周遭是一张张绯红迷乱的面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饱暖思淫|欲,女人眼含春|色,男人色令智昏。    谢幼南自是瞧不起这些人的。    这点她倒很是赞同母亲的想法,青楼柳巷固然自有一番别样风情,偶而尝一尝滋味是情趣,沉醉其中醒不来却是无能懦弱之辈所为。男人如此,女人亦是如此,靠身子做买卖固然无可厚非,日日做飞黄腾达的白日梦、指望着不劳而获绝非长久之计。    陈七眉倒是喜欢在歌舞坊间闲逛。    “青楼柳巷里的故事最是精彩绝伦。在这里坐上一整日,看这痴男怨女逢场作戏,人来人往,谁也留不住谁,实在是人生在世的一大乐趣。”陈七眉道。    她原本出身市井,是洛阳城一家屠户的女儿,幼时家中困窘到一贫如洗,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换钱。陈七眉运道好,因生得清秀伶俐,被定王府的嬷嬷一眼相中。又因是出身屠户胆大心细,偶然被王爷注意到,从此便换了屠刀做砍刀,风里雨里刀光血里浴。    新来的姑娘心软下不了杀手时,陈七眉总说:“把杀人当杀猪宰牛便是,闭着眼睛一刀下去有什么可怕的。等你杀得人多了,便会发觉人和畜牲也无甚分别,屠夫不会见了畜牲流泪便斩不下屠刀,杀客也是。”    今夜是谢幼南出师后的第一件差事。    毒杀江潮生只是小试牛刀,傻子都看得出江潮生没想逃,否则王爷不会这般轻易饶过他。    出发前,陈七眉坐在铜镜前抹着艳红唇脂,笑眯眯对她说:“我晓得你不屑踏足烟花柳巷这等下九流的地方,当初楼子燕也是这般。你们这些名门贵女呐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端着个清高的姿态鄙夷我们这些粗俗人,最后落得个零落成泥,殊不知命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活着,万般苦难也能鲤鱼打挺翻过身。”    染了蔻丹花红彤彤的指甲戳了戳小姑娘的额头,陈七眉道:“今个儿你去歌舞坊杀成了人,便是大大的进步,俗人成贵人难,落毛凤凰跌落尘埃更难。”    谢幼南近乎被她说服了。    垂头思虑许久,抱着短刀出门时她突然回过头,直直看着陈七眉的眼睛道:“活着确实很重要,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可这世上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嘎吱”一声,推门出去了。    陈七眉怔住。    半晌,嗤地一笑,慢条斯理地从梳妆匣里拈起一支镶金点翠银簪,插在刚盘好的堕马髻上。歪头看了眼铜镜里精致艳丽的面容,又抹了层脂粉,起身扭着腰肢往外走。夜黑风高杀人夜,忙碌的不只是谢幼南。    —    接头人是个花旦扮相的戏子。    谢幼南躬身行礼:“姑娘好,我是谢幼南。”    花旦抬袖掩面,挑着桃花眼笑起来,声音低沉淳厚,分明是个男子。谢幼南怔愣,那人没有嘲笑亦没有尴尬不堪,悠然自得地朝她招招手,转进一间屋子。    “我叫梁秀英,陈七眉和我提过你。今夜统共要杀两人,一个是礼部尚书的三姨太俞晴娘,一个是京兆尹的堂弟周显。你先在旁边看我如何杀的俞晴娘,依样画葫芦杀了周显,我在一旁看着你,不会出事的。”    声音意外的柔和、语带安抚,不似李伯云高高在上,不似楼子燕寡淡如水,不似陈七眉笑里藏刀。    谢幼南望着男人裹着戏服的挺拔背影:    “多谢公子。”    人在洛阳有名的醉霄楼,歌舞坊是接头的幌子。    酒楼中热闹非凡,划拳呼喝声四起。谢幼南悠然走到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前,招来店小二,要了一壶梨花白,一碟五香花生,一份醉霄楼的招牌菜醉香鸡。    店小二忙得脚底抹油,略扫一眼是位天真稚嫩的黄裙少女,清瘦柔弱,衣料不贵不贱,约莫是哪个偷跑出来喝酒的小官女儿。醉香鸡是招牌菜,几乎每位客人都会点,梨花白是淡酒,不少女子皆爱喝。坐的虽是角落里的位置,但这是一楼唯一的空桌,无可厚非。    醉霄楼名扬洛阳,鱼龙混杂之地自然唯恐祸事上身。    小二朝谢幼南微笑:“姑娘稍等。”    谢幼南颔首。    小二见了她与旁的官家小姐一般无二的得体笑容,再不停留,急匆匆往厨房去了。    谢幼南最后默念一遍卷宗。    礼部尚书的三姨太俞晴娘,体态丰腴,眉目如画,笑魇如花,深受夫君宠爱。京兆尹的堂弟周显一届布衣荆钗,私下里却是军师,此人才高八斗,唯一的不好便是贪恋美色。京兆尹衷心拥护太子,周显乃其左膀右臂,李伯云自然要利用周显的弱点将其剪除。    俞晴娘好听说书,好听戏文,好醉霄楼的花雕醉鸡。私下买卖穷苦人家女儿至烟花柳巷,戕害无数女孩,得黄金万两。与她朝夕相处的礼部尚书竟分毫不察自己的三姨娘有这般本事,只当她是个弱妇人。    “你定会对这个女人感兴趣的。”    将卷宗递给谢幼南时,陈七眉对她说。    谢幼南知道,王爷要杀俞晴娘,自不是因为俞晴娘把穷苦女孩卖进勾栏。礼部尚书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俞晴娘却是皇上的人,她买卖女子入勾栏,是为了暗中给皇上培养耳目。李伯云在朝廷上势力渐大,探子碍了路,俞晴娘培养的耳目让他举步艰难。    俞晴娘在二楼听戏,周显在三楼抱美人。    今夜,这两人都得死。    周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烛火摇曳。    要在这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眼皮子底下,在这光天化日的朗朗乾坤之下、杀死两个活生生的人。谢幼南有些紧张,手心里生出冷汗,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余光扫过二楼。    俞晴娘叫的是醉霄楼最好的雅间,座位周围有轻纱垂落,只隐约看见一身形优美的女子坐在其中,腰背笔直,身边侍立着两名婢女,看身段皆身怀武功。    小二端菜上桌:“姑娘久等。”    白瓷碗碟磕在桌案上,清清脆脆一响。    谢幼南浑身一颤。    “姑娘脸色这样白,可是有何不适?”    桌下的手缓缓握紧,谢幼南弯起眉眼笑着摇了摇头:“无碍,在外头吹了风,许是着凉了。”    醉霄楼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日进斗金,用的皆是小叶紫檀筷箸。谢幼南夹起一片醉香鸡,鸡肉嫩滑,肥而不腻,酒香淳厚,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对胃口。她强迫自己慢慢咀嚼,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    谢幼南突然很怀念楼子燕还在时,她常带自己去隔壁买大娘做的豆腐花。白生生的嫩豆腐,星星点点的葱花,咸酸的榨菜,那才是真正的肥而不腻。    最近她很少想起楼子燕了,人死如烟灭,活着的人日日看着鲜活的众生,终有一日会把死人忘了个干净。她突然觉得陈七眉的话也有些道理,不肯折腰之人终究会死于腰折,她半点也不希望自己就那般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里,随着时间流逝一分分地为世人所忘却。她谢幼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不枉此生。    申时整,谢幼南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    醉香鸡一片不剩,五香花生只剩残渣。这么三样就要五十两银子,不过半饱,难怪醉霄楼赚得满盆。    她往门外走去,没有回头。    一班青衣花脸的戏班子走进酒楼,和谢幼南擦肩而过。小二笑着迎上去:“可是梁秀英梁公子?”    为首扮花旦的戏子颔首:“正是。”    “尚书夫人已在楼上等您了,您跟我来。”    身后喧哗声渐去。    隐约听见有义愤填膺的声音传来:“什么梁公子,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男戏子!不知怎么竟被尚书夫人看上了,听说这阵子尚书夫人听戏只点那梁秀英,可笑那面生女相的白面小子竟行起面首的做派……”    说话的是个衣着朴素的书生,约莫是寒门出生,原尚且有几分清俊的面容扭曲狰狞。    洛阳城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再清纯如莲花般的人在这里跌宕起伏一回,也会变成面目可憎的凡俗人。这里黑白颠倒、指鹿为马,尊贵的人在云端俯瞰众生,卑微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嫉妒与恶毒像野草一般爬满了颗颗人心,谁也不能幸免于难。    书生尖锐的嗓音被划拳声湮没。    再不留痕迹。    谢幼南拐进无人的空巷,展开梁秀英递给她的短笺。一行小字是用繁复却美的梅花小篆写就,让她忍不住遐想梁秀英舞袖唱戏时的身姿:申时半动手。    醉霄楼二楼。    画着彩绘鸾鸟花纹的屏风立在两侧,中间挂着一副珠帘和一片轻纱,隐约看见后头侧卧在软榻上的窈窕身影。两名侍女各自掀起珠帘挂在两侧的金钩子上,玉珠叮铃咚隆碰撞在一起,连绵不断地发出清脆声响。像潺潺的溪水,像泠泠琴声,片刻才消停。    梁秀英跪地行礼:“夫人。”    他的姿态很是恭敬谦卑,头颈近乎低到了膝盖上。恭恭敬敬垂下的手在头的遮掩下微微展开,谢幼南方才递给他的短笺摊在手心里:楼中无可疑之人。    深秋时节,丝丝缕缕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穿透单衣渗入肌肤,像瘟疫一般缠绵不休。醉霄楼的暖阁早已架起火盆,火焰摇摇曳曳,烧红的碳块噼里啪啦响。    轻纱后传来俞晴娘柔媚的声音:“开始吧。”    梁秀英合拢手,直起身。    恭敬地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