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4章 一样悲惨的青春期(1 / 2)有你人间很值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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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是叶清寒记忆里最冷清的一个春节。

江城下着雨。金银坛医院发热门诊急救室外的走廊上,小雨和母亲相偎在没有温度的椅子上,等待殡仪馆的柩车。

看着小雨,叶清寒就觉得心疼,她仿佛看到那个曾经的自己,而小雨在经历着和叶清寒的童年一样悲惨的时光。

对于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少年小雨来说,这个大年初一晚上,是他生命中迄今最漫长的一夜。

急救室里面的台子上,是已经变冷的奶奶遗体,去世原因是引发高血压致脑血管破裂猝死,终年62岁。

殡仪馆的人告诉他们,汉口当晚有40多具病人尸体等待清运,需要到次日上午11点才轮到奶奶。

一直哭泣的妈妈在椅子上坐不住,靠着小雨。

她的悲伤里带着歉疚,内疚自己没能替小雨爸爸把婆母照顾好,爸爸因为刚做了心血管再造手术被送到黄陂大姨家休养,听说小雨奶奶去世,血压一度窜升到180,一番急救才控制住。

她也在歉疚没能替小雨爷爷留住奶奶,患有严重脑梗的爷爷在医院守到晚上十一点多,被妈妈送到了自行隔离观察的宾馆。

妈妈的哭泣里还含有小雨三个姑姑的悲伤,她们来武汉探望兄长的病情,在春节前夕才回到安陆的家乡,各自活在感染疫情的阴影里,没能见到亲生母亲最后一面。

妈妈的哭泣带着颤动的咳嗽,每一次类似早期症状的咳嗽都让小雨心跳。

忽然她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扯下了口罩要吐出什么,小雨连忙拿餐巾纸给她接着。

一口血。一口鲜红的血。

小雨的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从疫情开始,这个本来完整的家庭正在一步步变成剩下他一个健康的人。

眼下他整个人被悲伤浸透,却又不能听凭悲伤,需要自己把这片空白填补起来,把夜晚熬过去。这个进程才刚刚开始。

确实,从那个夜晚过去,短短而漫长的一周,他又经历了更多,似乎超过了此前十八年的全部长度,就和这座城市经历的一样。

奶奶是1月23号去医院检查的。之前几天就有轻微咳嗽症状,感觉身上没力气,但疫情的消息还没有全面发布,家人又忙于小雨爸爸的病情,都以为奶奶只是普通的感冒,来自于采办年货的奔波。

小雨的家在友谊路,靠近汉口火车站,附近有一个菜场,奶奶经常去菜场采购。

奶奶发病之前,小雨爸爸一直在医院住了20多天院,接受动脉置换手术,19号才出院,妈妈一直在照料陪伴。

因为担心武汉的疫情,妈妈把爸爸送去了黄陂大姨家休养,才有功夫全力关注奶奶的病情,这时奶奶已经从腹泻发展到不想吃东西了。

江城封城以后全家人顿时紧张起来,一个小时后就送奶奶去医院检查,发热门诊已是人山人海,长龙一直排到了大街上,咳嗽声此起彼伏,从早上挂号到做胸片,晚上十一点还没打上消炎针。

医生诊断奶奶病情严重需要留院观察,但病床爆满,不能收治,也没有核酸试剂可供检测确诊,只能嘱咐回家隔离治疗。

在人头攒动一床难求的医院,小雨第一次感到内心有些崩溃。

回家之后,妈妈和小雨都出现了发热症状,但奶奶病情的加重,和发热门诊的拥堵,使他们无暇求诊自顾,只能喝一般的感冒药和自我防护。

奶奶在家服用消炎的阿奇霉素和奥司他韦,热度降下来了,家里草草过了一个年节。

大年初一早晨,奶奶不想起床,妈妈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身在安陆的二姑娟子,娟子拨打120,还发动所有在江城的亲戚打120,要么占线排队,要么回复没救护车。

到了傍晚奶奶有些神志不清了,小雨和妈妈再次拨打了120,120说整个汉口区派不出一辆救护车,要求自行送医院,而且说明到了医院仍旧没有床位,要排队就诊。

小雨和妈妈去社区医院求助,社区医院说没有轮椅担架,妈妈只好自己开车去离得比较近的武汉市第一医院租了一架共享轮椅,搬回了家中,小雨和妈妈一起把奶奶抱到了轮椅上,再开车送到医院去,路上奶奶已经昏迷,嘴角流淌血沫。

因为定点医院离得远又没床位,只能就近送到有发热门诊的第一医院,到医院挂急诊,送进抢救室,二十分钟之后医生出来宣布,人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世。

医院诊断,奶奶的死因是肺炎引发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破裂猝死。但因为没有做核酸检测,并不能算是确诊病人。

不管是疑似患者还是确诊患者,死亡之后遗体直接火化。妈妈想要确诊,但医院没有核酸试剂,只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等待殡仪馆转运。奶奶的遗体仍旧留在急救台上。

另外一张台子上还有一个被抢救的疑似病人。这位30多岁的患者晚上被抢救过来,但第二天早晨10点仍旧病情恶化去世了。

担心奶奶会怕冷,小雨把从家里带来的一床绿色碎花被子盖在了奶奶身上。在一整夜的等待中,小雨和妈妈没有再进去看奶奶,怕一见之下承受不住。

幸好妈妈的咳血止住了。夜晚漫长又迷茫,小雨难以相信一周前好好的奶奶,现在就这样没了,连一个确诊患者的身份都没有。

此刻倚靠在自己身边的妈妈,也可能有天会被什么带走。以往在小雨爱玩的电脑游戏里,英雄总是有机会打爆怪物拯救世界,现实中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小雨感到了比高考失败时更真实的无力感。

上午殡仪馆的人带走奶奶之前,小雨和妈妈最后进去看了奶奶一眼。奶奶的脸色是灰白的,嘴张着,像仍在努力吸取肺中缺少的空气。

穿着防护服的殡仪馆人员给奶奶换上了过年买的新外套,小雨目睹他们将奶奶包入一匹黄色的布,搬上了运尸车,15天之后才能去取骨灰。这是小雨最后一次见到奶奶了。

走出门诊大楼,眼泪和雨水汇在一起,嘴里尝到冰凉的滋味。

小雨和奶奶格外亲密。小雨的童年是在安陆老家度过的,一岁时爸妈就到江城打拼,小雨在爷爷奶奶抚养和姑姑照看之下长大,到了13岁上初中才来到江城。

以后父母把爷爷奶奶也接来江城团聚,小雨经常喜欢呆在他们的房间里。

奶奶房间里有一盏微红色壁灯,像是打开了翅膀的蝴蝶,去世那夜离家的时候,灯已经亮了。回到家中,小雨打开了这盏灯,到现在让它一直亮着,布下微红的光晕和翅影。

奶奶生前采购的腊肉和腊鱼,现在一直悬挂在家里,爸爸不让动。是忌讳,也是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