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不是个爱读诗词的人,会记得那首《少年游》,正是因为马迟迟。 兆京里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多,但凡有些名气的青楼楚馆都会请教习教馆里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不落,比大家闺秀学得还多,就连取个花名也要附庸风雅,为讨恩客欢心。马迟迟本姓马,迟迟是花名,就照着那首《少年游》给起的。 月来馆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青楼,这马迟迟就是馆里头牌姑娘,花名在外。 上辈子马迟迟是在她嫁入沈家后的第三个月,才挺着微凸的肚子找上门来,和今日一样,跪在门口要见她。 秦婠还记得,那天是沈浩初生辰,在此之前他们冷战许久,好不容易有破冰的迹象,她知道他少年心性常思走马天涯,仗剑江湖,所以特地挑了块好玉,编成剑穗打算送他作寿礼,好让两人之间别总是剑拔弩张。谁知,剑穗还没送出去,她就先等来了这个奉子而至的马迟迟。 那天,沈府被秦婠闹了个天翻地覆。 不管哪个女人,都很难接受自己才嫁入夫家三个月,门口就跪着个烟花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怀了她丈夫的孩子,而那个孩子还是在他们大婚前一个月种下的。 即便她在他心里有再多的不好,他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更何况她并没过错。 那时她年轻气盛,学不来委屈求全,也想不到顾全大局,心里大概对沈浩初还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幻想,毕竟是要执手共度余生的男人,她不甘心,所以撕破脸闹起来。 沈浩初想要马迟迟进门,想要这个孩子,她偏偏不让,甚至负气回了娘家,让沈秦两家闹得大不愉快,她母亲也就在那时候开始忧心加重。后来又不知是谁将此事流传到坊间,结果闹得全京城人都知道沈府这件丑事—— 正室才嫁三个月,嫡子未怀,就有娼妓携子上门。 京城中议论纷纷,都道沈家门风败坏至此,镇远侯府还有什么脸面自诩百年世家,而沈浩初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甚至有言官向皇帝进言,指责镇远侯德行有亏。 最后还是老太太出面,将马迟迟赶出侯府,直言即便这孩子生下,镇远侯府也绝不承认,这才平息风波。 后来,秦婠听说马迟迟的孩子落了,人也不知所踪,沈浩初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这层罪,又由她担下。到此,她与沈浩初之间,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京中人又论及她容不得人,连子嗣都不肯留,真真心肠恶毒。 毒妇之名,再难洗脱。 ———— “砰”一声,听完马迟迟来意的秋璃气得将青瓷茶碗重重搁到桌面,碗盖被震得歪斜,茶水洒了满桌。 秦婠自回忆中醒来,坐在锦榻上把玩着掌中一只脂玉兔子,面无表情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张素净脸庞,眼眶微红,汪着泪,端是惹人心疼。身为月来馆头牌,模样自是上选,难得的是她身上似乎带着清净之气,并无太多风尘味。 娼门女子一抬眼,一扬唇,都经过调/教,怎样转头,笑要露几颗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逢迎男人的心,那清净大方中难免流露出烟柳媚态,与正经的大家闺秀还是有所区别。 到底,失之自然。 不过沈浩初会看上马迟迟,并非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像一个人。 秦婠毫无避忌地审视着她,在心中暗道,果然与秦舒有六分相像。 “求夫人成全。”马迟迟才看了秦婠一眼就将头又低下。 她已将来意说过,此时正忐忑地等秦婠发话,可眼前这年纪轻轻的侯夫人似乎和她想得不一样,不惊不躁,不吵不闹,甚至连一丝火气都没有,高高在上,宛如观音座下含笑的小仙童,分明是稚嫩的脸庞,那目光却让她心里发虚。 “几个月了?”秦婠一边问,一边向秋璃示意,让她将人扶起。 秋璃不情不愿过去扶人,马迟迟却不肯起来,只道:“前日大夫才来诊过,已有一个半月。” “难怪还没显怀。”秦婠见她不起,便随她跪着。 马迟迟以为她不信,便道:“夫人若是不信,可请大夫来此再诊一次。” “我没说我不信,不过兹事体大,关系我侯府子嗣,马姑娘又身份特殊,我必要弄得明明白白才好。”秦婠摆手,无波无澜地说道。 马迟迟面上一红,那丝自信在她面前出现裂缝。 “马姑娘,并非我有心鄙薄你,只是我尚有一事需要向你问清,你莫介意。你既是月来馆之人,又如确定你怀的一定就是我们侯爷的的骨肉?”秦婠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等她回答。 马迟迟脸色大红,抬起头时盈亮的眸子里水雾大泛:“夫人,那段时间奴家身体不大好,馆里的妈妈怜惜我,所以让我将养了一个多月。月来馆里所有姐妹但凡有客,必有记录,夫人只需遣人往月来馆调看这段时日的记录便可。” “你既然在休养,那怎么又与侯爷……”秦婠继续追问。 “我与侯爷不是在馆里认识的,是在月来别苑休养时遇见的,侯爷那时不知道我的出身,以为我是良家子。”马迟迟细语解释着。 秦婠点了点头,不予置评,道:“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派人查明。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作主的,马姑娘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就算我允了,老太太那边也未必同意。” “奴家不求能进门,只希望侯爷能接受我肚里这孩子,余愿足矣。也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奴家的孩子,若是馆里的妈妈知道这事,这孩子恐怕……”马迟迟以退为进,往前跪了两步抱住秦婠的腿。她本以为秦婠听到此事就算不当场动怒,必也要气恼的,怎料竟是副无悲无喜的小菩萨模样,她心里反而没了底。 “行了,有身子的人就别跪了,快起来吧,让人见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你。”秦婠眼角一翻,终于不耐烦了。 马迟迟这才撒手,抚着并不显怀的小腹慢慢站起。 “马姑娘先回去吧,此事待我禀过老太太之后再作定夺,放心,沈家不会让骨血流落在外。”秦婠理理衣裙也站了起来,不容置喙地吩咐,“秋璃,让门房备辆车好好送马姑娘回去,再叫常给咱们府诊病的李大夫跑一趟替马姑娘把把脉,开些养胎调身的方子,只管用好药,诊金与药银来找我便是。” “夫人,奴家想见见侯爷。”马迟迟又道。 “我们侯爷一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秋璃看不过她这作派,抢嘴道。 “那奴家能留下等……” “马姑娘,别说了,今日能让你进门已是破例,留下是万万不能的。你回去吧,好好安胎,有消息了我会着人通知你。”秦婠语毕轻喝,“秋璃,送客。” ———— 送走了马迟迟,秋璃捧着碗酸梅汁小心翼翼地递给秦婠,见秦婠神色尚静,并无怒态,她反而急了:“夫人的心性也忒好了,竟不将人打出去了事。还有侯爷……平时看着挺好,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秦婠正想事,心思不在,便没理她,只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饮着。 “夫人,您不能让这女人进门,他沈家也欺人太甚了,这才嫁过来一个月不到呢!不成,夫人,要不您回去同咱们三老爷和太太说说……” “秋璃,你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这件事不准传回秦家。”秦婠听她提及自己爹娘,断然出声冷道。 “可是……”秋璃不甘心。 “没有可是,你去把奉嫂叫来。”马迟迟这事,秦婠自有打算。 ———— 不过半碗酸梅汁儿的功夫,珠帘一响,奉嫂便进来了。 “奉嫂,有两件事要交托给你和你家那口子,我可一定要替我办好了。”秦婠放下碗道。 奉嫂身上还穿着灶上炒菜避烟油的兜裙,闻言忙道:“夫人请说。” “让奉大哥跑一趟月来馆,把叫马迟迟的女人给我赎回来,银两我支给你,这事马上去办,她的身契我一定要拿到手。奉嫂你到西六坊那帮我赁一间三进的小院,待奉大哥将人赎出后先安置在那里,不要带回侯府。” 秦婠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末了又叮嘱:“这两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秦楼楚馆她是去不得的,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思来想去这事也只有奉嫂的男人许奉能办了。 “是。”奉嫂也不多问,领了包银子便告退而去。 “夫人,你怎么还要替马迟迟赎身?”秋璃憋了半天,终于等到屋里空下来才开口。 “你懂什么?”秦婠横了她一眼,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见老太太。” 上辈子闹成那样,她对沈浩初早已经没有夫妻情分,更一并将那男女之心都抛。既无感情,他有多少女人都伤不着她,今日即便没有马迟迟,他日也要有什么猴迟迟、猪迟迟的,既然挡不完,就抓在手中吧,像夏茉那样,身契在她秦婠手里,凭她们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 沈浩初出去了整天,至傍晚方回,还带回来一个人。一进园子,他就带着人直奔蘅园。 “夫人呢?”进了屋,他并没能找着秦婠,便随意抓了个丫鬟问道。 那丫鬟摇摇头,话都不说就低头怯怯告退了。 沈浩初觉得古怪,往常这个时间正是蘅园最热闹的时候,因为要开饭了,可今日却冷冷清清,便是小厨房那里也不见烟火,屋里烛火不燃,就连几个大丫鬟也不见踪影。 正奇怪着,就听旁边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老太太说让您回来了去祠堂一趟。” ———— 祠堂旁的禅室被落地铜鹤台的烛火照得明晰,佛龛上摆的观音像眉清目敛,悲悯众生,静静望着房中神色各异的人。 沈老太太拄着根龙头杖,板着脸端直坐在紫檀椅上,另一手捻着佛珠,几乎要将串珠的线都给掐断。许嬷嬷站在一旁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模样,眉色紧皱。 “老太太莫急莫气,我已将马迟迟送回月来馆,另外打发了一位大夫前去诊脉,又派人去月来馆查明情况,若真如她所言,便将她先赎身再作打算。”秦婠坐在沈老太太旁边的椅上,这祠堂院里除了她们,就再无其他人,一干丫鬟婆子全站在外头候着。 才刚她在丰桂堂里将马迟迟的事一说,老太太当即就沉下脸动了大怒,直接带她来了祠堂,又命人急寻沈浩初。秦婠见气氛沉得吓人,不由开了口。 老太太将龙头杖一顿地:“你赎那娼妓做什么?” 秦婠马上起身,垂下头微红了眼:“老太太别气,孙儿媳这么做,一则为了沈家的骨血不外流,那毕竟是侯爷的孩子;二则也为了堵上马迟迟的嘴,省得她在外头胡言乱语,坏我沈家家风。” 老太太闻言怒火稍收,目光冷肃地看了她片刻方道:“也对,是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我适才琢磨着,这人断不能再留在月来馆,一来她怀着孩子也需要静养,二来他日若她要进门,从娼馆里出来毕竟不好,不如在那宅子里悄悄躲上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没人记得她了再进门,也不叫人说嘴了。” “进门?想都别想!我沈家百年清誉,断不容一个娼妓进门,就是做婢妾,都不可能!”老太太又顿了顿龙头杖,拉起秦婠的手,“好孩子,这事委屈你了,难为你还处处替咱们侯府着想,行事又这般稳妥。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主。从今往后,但凡我老太婆在一日,就没人敢欺负你。” 秦婠嘴唇嗫嚅两下,眼里水雾弥漫,似强忍着委屈,可怜至极,却也不再多说。 心里却是透亮的。 有时不争,便是争。 烛火窜了两窜,外头传来丫鬟的通禀声——“老太太,侯爷来了。” 沈老太太立时松手,拄着龙头杖站起,许嬷嬷忙上前扶她,秦婠便跟着二人往外走去。才踏出禅室的门槛,她就见沈浩初迎面走来,他穿了身宝蓝的便服,走得很急,一看到她们便要行礼,老太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龙头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锤在了沈浩初右肩之上。 毫不留情。 沈浩初没还手,被打退了一步,震惊又莫名地看着她们,许嬷嬷更是一声尖叫:“老太太手下留情!” 秦婠已看傻了眼——她知道老太太对沈浩初管得严,也晓得以老太太脾气必定动怒,可她没想老太太竟怒得动上了手。 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啊。 “这不肖子孙,给我跪下。取家法来,看我今日不替你老子好好教训你。” 沈家的家法,是鞭笞。 ———— 月华清冽,夜幕初降,月来馆前的红灯笼高高挑着,门口迎来送往的年轻姑娘扬着手里的绢帕,扭着细柳似的身段,勾魂似的挑弄着过往男人的目光。 月来馆的对面有条胡同,胡同口摆着个露天的汤面摊子,几张八仙桌随意架在旁边,坐着两桌客人正在吃面。莺声燕语传来,红光薄薄打在地上,为这夜色中的小摊添了几抹艳色。 其中一桌客人是个年轻男人,高且瘦,翘着腿用筷子拔着面条,注意力却在月来馆的门口,桌角搁着柄长剑,像个游侠儿。 不多时,月来馆里出来个脂粉未施的女子,肩上背着包袱,面上有浓重的倦怠,正缓步离去。那男人飞快按了两枚铜板在桌上,拎起剑就冲了过去。 “马姑娘。” “何公子?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