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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药含入口中这药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凉异香,若是平时服下定能生津止痛但此时她喉头如木头般全无知觉吃下药也不见好转。

顾宪并没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说话看她表情宁静,想来这药有些安抚之用,便温声道:“此药只能治表祛根还需配合内服的药剂滕娘子若是觉得好些,往后可随身带着此药,不拘早晚,只要觉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点头。

蔺承佑一旁看着,居然没吭声。

顾宪忙完给药的事,扭身才发现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正要问蔺承佑是不是认识滕玉意,不料蔺承佑牵过阿芝的手率先朝上首走了:“时辰不早了,诸位请入席吧。”

顾宪自顾自落了座:“还没问你呢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骝牵走做什么?”

蔺承佑接过侍女递来的宾客名册,漫应道:“看看是如意骝跑得快还是我的紫风跑得快。”

“那么谁赢了。”

蔺承佑抬头一笑:“笑话,当然是我的紫风。”

顾宪轻叹:“一局算什么我那匹如意骝老了点,回头我们再多比几回。”

“欸,那就说定了,但是你别忘了,我的规矩一向是输了就得赔马。”

滕玉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暗忖这个顾宪不但认识蔺承佑,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待众人都坐好了,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举办一回诗会,多蒙各位诗豪赏光前来助兴。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东,但自从爷娘出游,这诗会已搁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为表歉意,我备了些笔墨纸砚作赔礼,还请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纳。”

说罢击了击掌,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捧了一个白香木托盘,依次摆在客人们的条案上。

托盘里摆放着一套笔砚墨,皆为上品,那叠纸笺不知是桑皮还是苎麻所做,光厚匀细,极其显墨,正适合用来誊诗。

砚乃是龙须砚,每张砚的底座上已经提前用小篆刻上了宾客的名字,如此一来,即便是脸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厚礼拿回家去。

众人难言惊讶之色,今晚来参加这场诗会的,除了世家子弟,还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门的穷酸儒生,这套笔墨纸砚对贵户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客囊羞涩的举子来说,简直堪比甘霖。

这一下宾客尽欢,人人都钦服。

滕玉意没动那笔墨,杜庭兰却微讶。

郡主毕竟才九岁,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来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难得的是赠笔墨而非赠金银,大大地照顾了孤标文人们的尊严。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扎厚笺就足够每人用个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着玩世不羁,没想到为了让妹妹高兴,连一个小打小闹的诗会也肯花费这样的心思。

静德郡主看请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兴,也学着哥哥说话的语气,吩咐婢女道:“既然诗豪们都到齐了,快把茶点都呈上来吧,记得各人爱用的点心不一样,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着捧好宾客名册:“婢子已经再三核实过,万万不敢出差错。”

蔺承佑同顾宪闲聊了几句,起身走到上首,挨着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声:“夫子?”

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称虞公,成王府特地从国子监请的老师,每月都会来主持诗会,被蔺承佑的咳嗽声一吵,他慢吞吞掀开眼皮,见是蔺承佑,表情瞬间转为惊恐。

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负责招待客人的虽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却是夫子,夫子多费心,别让阿芝胡闹。”

虞公严肃点头:“世子且放心。”

蔺承佑看了眼身后两名老仆,两名老仆点点头,一个捧着茶点,一个捧着巾栉,走到虞公背后,一左一右坐下来。

左边那个道:“夫子,请用杏脯。”

右边那个道:“夫子,请净手面。”

虞公被左右夹击,一时间如坐针毡,被仆从强迫着净了把手面,瞌睡劲顿时一扫而光,他接过蔺承佑亲自递过来的茶,满脸都是无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这诗会必定妥帖守礼。”

蔺承佑这才放过虞公,又对阿芝说:“常统领就在水榭外头,你别太淘气,要是把虞夫子气坏了,别指望阿兄替你去国子监赔礼。”

阿芝嘟着嘴表示不服气,小脑袋却点了点。

蔺承佑笑哼一声,起身道:“诸位尽兴,恕在下先走一步。”

众人少不得欠身送别,路过卢兆安跟前时,蔺承佑忽然停下脚步:“阁下可是今年一举夺魁的卢进士?”

卢兆安作揖:“卢某见过世子殿下。”

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听闻卢公子有青钱万选之才,今日一见,阁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请卢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卢兆安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多蒙世子青眼相看,卢某不胜荣幸。”

郑霜银双眸微垂,但显然一直在留神卢兆安与蔺承佑的对话,看卢兆安应对自如,脸上慢慢晕出一抹嫣红。

滕玉意饶有趣味看着卢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这幅不卑不亢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他高风峻节吧,再看郑霜银这副模样,估计不止知道郑仆射有意替自己与卢兆安拟亲,而且对卢兆安颇为嘉许。

她笑着打量郑霜银,心里正暗暗盘算,杜庭兰忽然一把捉过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写道:蔺承佑已经知道卢兆安约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请卢兆安前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调查卢兆安了?

滕玉意摇了摇头,她也弄不清蔺承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同卢兆安说了几句话,蔺承佑告辞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们四季诗社因屡出佳作,在长安声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长期举办下去,四季诗社定成为长安最闻名遐迩的诗社。可惜等郡主明年长到十岁,为着男女大防,这诗会便不能再举办了。”

众人面露遗憾:“届时何不将男席与女席分开?”

虞公捋了捋须:“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开社,席上来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师,少不得将规矩重新说一说,四季诗会举办至今,向来不拘小节,但也有些传统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晓。诗会每半月举行一次,每回拟定一题,或五言或七律,诗成后由众人评选最优。”

不知何处传来怪响,咕噜噜咕噜噜,像是有人肚饿腹鸣,一下子打断了虞公的话。

虞公咳了一声,阿芝愕然:“这是某位诗豪饿了吧?”

众人哄堂不已。

“饿着肚子还怎么作诗?”阿芝兴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来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时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拟好诗题。”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门,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橘红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着细碎的波光。

静德郡主歪头想了想,冲郑霜银道:“郑姐姐是长安城有名的扫眉才子,今日就由郑姐姐拟题目吧。”

郑霜银欠了欠身,抬头看向虞公的白发,道声得罪,含笑道:“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注,不如以白发为题,不拘声韵,行两首七律,取意境飞远者为优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万万没想到做诗做到他头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静德郡主却点头:“好好好,总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题眼我早就做腻了,你们以为如何呀?”

诸人忙都附和:“此题甚妙,就是不好发挥。”

静德郡主又转向滕玉意和杜庭兰:“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初次赴会,难免有些拘束,要是觉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们提的。今日这道白发,你们以为如何。”

杜庭兰欠了欠身:“历来咏白发,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悲嗟之态,郑娘子取白发为题,却主张意境飞远者为优作,咏白发而不自伤,不落窠臼,颇有新意。”

郑霜银微讶地打量杜庭兰,滕玉意趁机向郑霜银眨了眨眼。

郑霜银一愣,不自觉杜庭兰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发高兴起来:“那就定白发为题吧。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腹内构思,等用过膳了,誊写在纸上即可。我会把前三名的诗作拿到宫里给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选的,也会收集成册。”

此话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罢了,少年书生却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将诗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参加科举也就多了几分胜算。于是个个搜索枯肠,或凭窗远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晕染出墨蓝色,众人归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婢女们依次将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几,食盒也是按人头准备,发到虞公面前时,愕然发现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们面有异色,方才去厨下取食盒时,她们曾与厨娘们仔细核对过名单,确定没有错漏才放心接过食盒,凭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单有误,但之前给每位客人呈送笔墨纸砚时,却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领头的婢女自行请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马上去厨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叹气,恭谨地将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师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来让去,客人也不敢动箸。

滕玉意看着门口的婢女们,心里只觉得古怪,成王夫妇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进退有度,诗会宾客不过四十余人,怎会出这样的差错。

好在婢女们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来了,阿芝没再多问,让她们搁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让诸位久等了,快请动箸吧。”

席上诸人这才开始用膳,晚风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灯笼发出咯吱轻响,滕玉意刚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脍,就觉袖中的小涯剑发起热来。

她暗忖,这小老头该不是闻到席上的酒香,又开始闹腾了?还真是不分场合啊。看来上回的训导还不到位,她自己就贪酒,大约知道小涯不好过,若是不管不顾,小老头忍不住跳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弹了弹,既是安抚也是警告,连一杯酒的诱惑都受不住,往后还怎么跟她出门。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弹当即老实不少,剑身很快不再发烫,只是仍有些温热。

滕玉意放下心来,继续安静用膳。

这时候婢女们进来呈瓜果,忽听清脆一声响,有婢女摔落了盘盏。

杜庭兰和滕玉意惊讶一对眼,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称得上失礼了,而且那婢女与旁人不同,看着像府里的老人。

静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惊慌道:“回郡主的话,这、这水榭里多了人。”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么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环顾四周:“婢子们再三清点了瓜果的份数才带人呈送,因为之前漏过一份酒食,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谁知呈送完毕,凭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惊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兴许你们没留意,多给某位客人发了一份也未可知。”

“绝无此事。”葳蕤拼命摇头,“婢子们方才犯了错,这回加倍谨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确保不会多发漏发,何况案几上本就放不下两盘,又怎会数错。”

顾宪静静听了这一晌,放了酒盅问:“是不是记错了人数?也许你们之前清点人头的时候,正好有客人去了净房。”

葳蕤打了个寒战:“断乎不会,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带人在门口听命,从世子走后,水榭里根本无人出入。”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谁,然而越找越惊恐。

滕玉意不自觉也跟着在席上找寻,可没等她看出个究竟,小涯剑就再次滚烫起来。

滕玉意心中一紧,这是小涯剑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将剑从袖中取出,戒备地打量周围,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内外都燃了宫灯,众人的脸孔掩映在灯影里,一时间看不出异样。

静德郡主愕然道:“既然无人进出,何不对着宾客名册再清点一回?”

“正是。”老儒斥道,“如此慌张呼喝,成何体统!”

葳蕤自惭无状,伏地再三揖首,马上有婢女取来宾客名册,哆哆嗦嗦递给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边,勉强定了定神,从东侧的男宾席开始,一个一个开始比对。

众人无心酒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一瞬之间,水榭就寒凉起来,夜风自轩窗涌入,条案上的笺纸被吹得沙沙作响,四角的灯影摇曳不休,照得房里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来时揣了许多符箓在身上,奇怪毫无动静,她自是不相信青云观的符箓会不如东明观神通,但如果真有妖异,符箓早该示警了。

头两回只数了人头,这次婢女们留了心,一边数一边将每个人的相貌和名册上的名字对应起来。

葳蕤数完东侧的男宾,接着数西侧的女宾,乍眼看去,无甚不妥。

很快轮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遗和李补阙家的千金

数到孟娘子时,婢子瞠大了双眼,低头看看名册,又抬头看看前方,结结巴巴道:“葳蕤姐姐,是临时又加了宾客么?孟娘子右边的那位小娘子,名册上不见记载。”

葳蕤面色霎时变白:“临时只加了三位宾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卢公子,你仔细瞧瞧,那是滕娘子还是杜娘子?”

众人一惊,方才议论诗题时,郡主曾单独问过滕杜二人,如今这两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么角落里的只能是别人。

于是骇然望过去,后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团朦胧的光影里,坐着一位峨髻双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头吃条案上的东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饿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围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剑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备森严,水榭周围全是护卫,这女子何时出现的,居然无人察觉。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边骤然多了个陌生人,为何无动于衷。

邻旁几位小娘子吓得纷纷离席,独有孟小娘子一动不动,她面带微笑低头望着案几,仿佛对酒食极为满意,又像在聆听旁人说话,听得好不入神。

王拾遗的女儿与孟娘子交好,战战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宁,你右边那个”

不料刚触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着诡异的微笑,木然往旁边应声一倒。

这动静惊动了少女,少女扭动一下脖颈,极缓地转过头来,众人吓得魂不附体,没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听噗噗数声,水榭里陷入黑暗。

这一切来得太快,静德郡主惊声道:“常伯伯!”

脚步声杂沓而至,有人团团将水榭围住,轩窗外衣袂飘拂,两边都有人纵身跃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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